虛實蔓生的受難記憶-- 看《替身風暴》

譚凱聰 2014/07/31 12:00 點閱 2593 次

有些電影像精工錶,裡面的片段乍看之下都是平淡無奇的小零件,但把它們組裝起來,卻成了一個嚴謹而細密的故事,承載著那些逝去的時間\歷史,在此刻繼續奔流。德國導演喬治馬斯的新作《替身風暴》,就是這樣一部精密而動人的電影。

錯置的受難記憶

《替》片由德國和挪威共同拍攝完成,其背景錯綜複雜,關乎兩國之間一段陰暗的歷史。

二戰時納粹安排菁英成員與挪威女子進行優生,孕育出1 萬2 千名「戰爭孩童」。這些孩童誕生後被帶到德國「生命之源」等育兒院,與生母分隔。二戰結束後他們遭到歧視,在孤兒院流離,許多人數十年後才有機會和母親重逢。

電影的女主角薇拉便是這樣一位從東德逃出的「生命之源」孩子,幸運和家人重逢,甚至生兒育女,多年後做了外婆──然而她卻是東德的間諜。

1960 年代末,東德國安局派她們冒充失散多年的孤兒,混入挪威境內,進行情報工作。隨著律師查訪「生命之源」孩子的下落以追究挪威和德國政府的責任,薇拉的身份也有了暴露的危機……

導演喬治馬斯透過一個平凡家庭的故事,探討威權體制對個人長遠而不可見的戕害──不僅僅是對人的身體施暴,而是操弄人們的身份和記憶,同時攪亂了受難者與頂替者的人生。真正的受難者與家人永遠無法相會;情報員則必須長年扮演另一個人,承擔著不屬於自己的記憶和欺瞞家人的愧疚。

家庭經驗虛實交織

故事的核心是一個四代同堂的家庭,包括薇拉的「母親」烏瑟、薇拉與潛艦艦長皮亞特夫婦,還有他們的女兒和襁褓中的小孩。這個家庭平日和樂融融,但也並非完美無缺。

薇拉的情報工作造成她屢次行蹤不明,為夫妻間的相處蒙上陰影;烏瑟對於國家能否深究歷史傷痕,補償她生命中的苦難幾乎已不抱期望;在大學攻讀法律的女兒無法獨力撫養剛出生不久的孩子,情緒接近崩潰。

這樣延續到下下一代的悠長生命,這些耗費四十年累積起來的生命經驗,如果中間摻雜了情報員的秘密身份,是否能算真實無欺?

電影中穿插了薇拉追憶她第一次和烏瑟「重逢」、她和皮亞特首次邂逅的畫面,畫質經過特殊處理,看來就像更早期的電影鏡頭;觀眾於是有「在電影裡觀看電影」般的感受,那些畫面看來也就更像是被安排過的一段戲, 寫實性在薇拉主觀視角的回憶中無聲鬆動。

然而隨著故事流轉,薇拉對於家人的情感越來越像是虛實交織的結果。她在前往德國進行情報工作的旅程中,還記得打電話向老公訴苦是真的;當她的女兒希望她挺身而出、參加「生命之源」孩子的聽證會,她為了孩子的願望以假扮真地出席,也是真的;金孫差點從身邊被奪走時, 她驚惶失措、六神無主的模樣, 也真實而動人。

人生的記憶往往虛實參半,薇拉在虛構經驗的地基上建造了自己下半生的家,她和家人相處的點點滴滴確實摻有謊言的基礎, 然而朝夕相處的家庭生活所建立的情感,卻有其真摯深刻的部份。

在電影尾聲,薇拉的丈夫皮亞特困惑地問她:「這些年來有什麼是真實的?」薇拉的回答見證了家庭之愛超越極權體制多年影響的一瞬:「所有我們曾經生活過的」。薇拉這句話選擇了,也決定了在她生命中什麼是最真實的:這些年與家人共同創造的回憶。

也正是這份情感,使皮亞特和烏瑟在震驚之餘,釋出了理解和對話的可能。這個家庭終究互相扶持著,一起面對了生命中那個遭到扭曲的部份。

另一批受難者

從更深刻的層面來看,電影還對加害者\受害者的身份,進行了更細膩的呈現與辯證。薇拉在被女兒逼問時脫口說出自己的身世:她其實也在孤兒院長大,被東德國安局招募為情報員,在扮演另一個受難者的過程裡,反而找到了生命的寄託。除了作為竊取他人人生的加害者,她其實也是威權體制下另一批鮮少被提及的受害者。

簡易的道德判斷在這樣複雜的生命故事中似乎不堪使用;在威權體制下,每個人的人生都或多或少地產生了歪斜與偏離,其中並不缺乏像薇拉這樣兼具加害者與受害者角色的人物。《替》由此出發,為觀眾提供了一種新的視角,跳脫個人道德評價,轉而對生命記憶和極權歷史做更深刻細膩的觀照。

是過去,也是現在

從《再見列寧》、《竊聽風暴》到《替身風暴》,多位德國導演透過描繪個人生命的巨變,探討國家威權體制可能曾在每個人身上犯下的罪行;德國有德國的歷史責任要釐清,台灣顯然也有自己的歷史傷痕要面對。

以國家的資源和人力,釐清歷史脈絡,追究過往當權者的責任,看來是在翻舊帳,但相較於高喊寬容及和解,這種嘗試記憶並深究歷史苦難的態度反而是積極的──威權壓迫不僅僅是過去,也可能發生在現在,或者未來。

當歷史總是能獲得釐清、罪行總會被追究,也等於對此刻和往後的當權者發出這樣堅定的聲音:威權看似無所不能,但小心了,所有它造就的悲劇都會被歷史、文學或這樣的一部電影不斷記起,並且追討代價。

《電影簡介》
英文片名:Two Lives
中文片名:替身風暴
出品年份:2014
導演/編劇:喬治馬斯
主要角色:茱莉安柯勒、麗芙烏曼、史凡諾丁、肯杜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