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東亞的硝煙味又濃了起來。先是南韓軍艦被擊沉,然後釣魚台主權,跟著南海主權,越南、菲律賓也都高調表態。中國宣稱「和平崛起」,美國宣稱「捍衛和平」。這個月,中國的航空母艦世紀首航,名為「旅順號」,總結了鴉片戰爭以降的國恥回憶。
台灣又屆總統大選,政壇上照例會有一番絕不示弱的潑辣語,過去的經典有「備戰而不求戰,止戰而不畏戰」、「願為人民擋子彈」、「不排除攻擊三峽大壩」等,今年不知會擦出什麼火花?
多年前在醫院裡,遇見過一位退伍老兵,希望把手臂上的刺青雷射消除掉。他鬆皺皺的皮膚上,果真歪歪斜斜的扭著一排字。
這世上誰不「畏戰」?有兩部老電影,都在描述戰爭後遺症, 就是醫學上所說的「創傷後壓力症候群」(Post- 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均為影史傑作,「畏戰」的人或「不畏戰」的人都不妨找來看看。
《鳥人》,講述了越戰對美國年輕人的心靈衝擊。有兩個要好的朋友,其中一人非常喜歡養鳥,因為他渴望像鳥一樣飛行。那是他的嚮往, 想脫離人類的限制,自由飛行。偏偏,這樣浪漫的人卻上了戰場。不久他受傷遣返,因舉止瘋狂而遭隔離。他幻想自己是一隻鳥,身軀體態都變成鳥,每天蹲在鐵床上,把象徵文明的衣服通通脫光,光著身體,癡癡望著鐵窗外的藍天。
於是軍醫找到他的好友,同樣也是傷兵,臉炸毀了。原先這個男孩很風流,對女孩子很有一套,非常自信,因為他有英俊的臉龐和非常精壯的身體。但是戰後,臉毀了,他怎麼也不肯把臉上紗布拆掉,因為不敢面對。腳跛了,身體殘缺了,所以也不願離開醫院。軍醫於是孤注一擲, 如果失敗,就要把他倆都關進精神病院。
這個傷了臉的男孩來了,想幫助鳥人恢復記憶。他努力很久, 沒用,鳥人就是不說話。最後, 他建議軍醫找來一堆棒球。因為當年,鳥人的媽媽沒有孩子量, 只要孩子們打的棒球落入院子, 她就硬是沒收。鳥人一直想還, 但找不到。所以這些棒球可以勾起他與過去的聯繫。
球拿來了,鳥人仍舊無動於衷。這時男孩哭了,也懂了,他抱著鳥人說我們都完了,我們都沒掌握過自己的生命:「幹!他們的世界有什麼好?我們待在這裡別出去,我不要把繃帶拿下。我知道你的想法,你是對的,我們應該躲起來不要跟任何人說話,而且要常常發瘋,爬上牆、吐口水、像對面的瘋子一樣向他們丟屎。這才是我們能做的!」
奇蹟發生了,就這一瞬間, 鳥人開口說話。這時軍醫來了, 沒看見,認為一切無效,準備把人帶走。兩人衝開包圍,跑上頂樓。結果鳥人見到久違的天空, 竟然踏上邊牆跳了下去。
男孩驚叫一聲,衝過去看,鳥人卻狐疑的抬頭問他「幹嘛」。原來,他只是從頂樓跳到下面的平台,並不高。電影於此作結,算是喜劇收尾,一個新希望,代表他們終於能走出封閉的意識,願意重新開始,重新建立新的自我。
《廣島之戀》裡的法國女孩沒這麼幸運。
歐戰結束的前夕,她幽會的德軍男友不幸被狙擊,死在她懷裡。事發之後,村民仍不肯放過這個叛國通敵的淫婦,便剃了她的頭髮,砸了她家的店,然後把她囚禁在地窖裡。她歇斯底里的吼叫,無人聞問,最後只有把手在牆上劃破磨破,嚐到血,嚐到痛苦,才勉強嚐到活著的感覺。
十四年後,女孩到了廣島, 邂逅了一位日本的建築師,有了一夜情。導演運用了意識流的手法,穿梭在不同時空之間,大量搓合了現實與內心獨白,藉以一點點的烘托出盤據於女孩意識深處的恐懼。女孩和他在床上緊緊擁抱,肉體交纏,彷彿只有在這樣私密的觸感中才能得到心靈的放鬆。
女孩說要來廣島尋找自我。因為這裡經歷過原爆,在痛苦的氛圍中,她才覺得活得真實。她不像「鳥人」是完全退縮、進入幻想的世界。她像是斷裂了,游離在這個世上,只有在熟悉的環境中才會再度聚合。
她喃喃的說: 「我會找到你的,我記得你。這座城市是為愛情而存在的,你像手套一樣和我的身體相合。你到底是誰?你折磨著我。我想要, 我想要忘了你、想要背叛你、想要說謊、想要死亡,一直如此。我相信有一天你會出現的,我永遠的等著你,靜靜的等。
吞了我吧,把我變成你的模樣,這樣就再不會有人不懂為何我這麼愛你。最終,我們會一起的,無盡的夜,黎明不再,永遠不再!你還在折磨我,卻又使我高興,我們真心的為這一天的過去而悲傷吧。
沒什麼事情值得做,就為這一天悲傷吧!時間會過去,過去的只有時間!終有一天,我們會記不住我們之間有何關係。一切都會從記憶中慢慢消失,慢慢不見。」
像這樣,導演把那種創痛之後無可承受的恐懼與冷漠,透過她的內心意識反覆展現。即使她身邊的日本建築師說,她給了他極大的愛的願望。然而,她仍然是失神而驚惶的,完全走不出男友橫死的陰影。
戰爭,沒有經歷過的人都會覺得是義憤填膺、拚個你死我活的事吧?歷史上發生過的不幸,總是以不同的型態重回人世。
想想,還是台灣的老祖宗先知先覺,講出了「別人的孩子死不完」這樣清醒的警世箴言。這些現在高喊愛鄉愛國的人士,將來專機的專機、軍機的軍機、直昇機的直昇機,總是有地方拿得到庇護。只要台灣島不沉,台灣人也絕不可能斷種。
不過就是吃敗仗,犧牲一些砲灰,好歹總有剩的,這年代哪有真正會滅掉一個國家的戰爭呢?只不過苦的、痛的、哀爸叫母的,從來就只是作不了主的死老百姓。深於計算的政治老手都深明此道吧?
我至今記得,醫院那個痀僂的老兵跟我說:「拿掉這些字,我這一生就乾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