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見,即永遠! — 懷念詩人周夢蝶

李叔潔 / 香港作家 2014/06/02 19:00 點閱 2263 次
攝影:林彧
攝影:林彧

台北,那麼近,卻如情怯的地方,遠眺,而不敢常訪。

那一個冬天,兒子從波士頓回來,說:「我們去台北美術館看展覽,好嗎?」展覽,我可看也可不看,但有一個心願,希望能找到久別的老師。

兩個八十後的兒子瞪著眼,好奇我要找的周老師是什麼人?日子那麼久,有那麼多學生,怎麼會記起妳是誰?這樣敲門,大家會很尷尬啊。

可是,再不拜訪,那會成為永遠的遺憾,就讓我一廂情願去打擾吧。

幸福往往是追憶的回味,年輕時候的無知,總是愉悅,自顧自看繁花世界,忘記夢的種種,……直至有一天,終於停下旋轉。歲月的影片倒播,重現那個四處闖盪的學生,她許多的片段已沉至深處,但有些心情和記憶,卻又裊裊昇起,原來並沒有褪色。……

沉悶中學

少年時,唸的是英式的文法女校,於我,學校名叫沉悶,所有科目也像同一科──教人的腦袋常去流浪。我因而做了次等生, 多了空間到圖書館,自由選讀自己喜歡的東西。

有次我和同學從書架上隨意抽出一本,我們被作者的名字吸引,互說:好酷的夢啊,竟然見到蝴蝶。平日念的大多是英詩、小說,很少涉獵中文新詩,引起我們好奇,現代詩到底是什麼一回事。我倆站在那兒,翻開書, 看是看不懂,不過,已走進一個雲淡風清卻又寂寞的境地。看得出神,赫見印在背頁的作者照片,啪一聲,書本自手中掉下。詩人的神情,怎麼更像禪僧。詩集叫《還魂草》。

後來我隨家人遷居北美,大學畢業後,我的中文程度已淪落不堪。我請求父母放我一馬,讓我出走一年。那個年代,gapyear 「遊學」的概念尚未興起,一個女孩想獨自漂遊,就得打工儲備,用盡唇舌說服父母,兼請他們代向親友道歉我的「任性」。

出走豐收

我背著行囊遊過歐洲,然後抵達台北,到不同的大學旁聽中文系課、泡書店,到處找好玩好吃的地方。有時還去心儀的老師家門,賴皮借書看,請求別人教我。

有一回,我在烈日下走路, 逛至武昌街。忽見路旁有位長者盤膝趺坐,他身穿大衣、頭戴冬帽,頸項還有圍巾,而我,穿了露肩薄裙還嫌太熱,對比強烈, 我不禁哈哈大笑。再看他身旁的攤檔,清一色是詩集、還有不常見的文學書刊,我驚訝得停下腳步。他手持毛筆舐墨,在嘈雜的街頭,竟然能夠安靜寫書法。這張臉孔該是陌生,又肯定見過, 忽然,少年那本詩集的照片,立體放大顯現在眼前。驚喜,他果然是詩人周夢蝶。

隔天,我把他推薦的書再捧回來,不懂嘛,只好問。問多了, 他說:改天到「明星」吧。

文化沙龍

初時以為是普通的茶餐廳, 走進去,覺得氣氛像往昔香港的舊俄羅斯餐廳,有點蒼涼,後來才知道那是許多台北文化人的沙龍。詩人已在店內等候,他雙腿盤膝,趺坐在木椅上,神情肅穆認真,好像會面喝咖啡是一項不可輕待的儀式。我看看自己,從西班牙曬得一身黑黝的皮膚,短髮爆炸般蓬鬆,長裙下是露趾涼鞋…跟環境不協調的女孩,踩進時光隧道,去了古老席地而坐的年代,跟私塾老師會晤。自此我開始到明星上課。我明白了,他不單是詩人,他,也是我的私塾老師。

老師持的是一把開啟詩門的鑰匙,我躡足跟隨。現代詩果然別有天地,經老師指點,使我眼前一亮,奇花異草,各散發出獨特清香。老師喜歡介紹別人的詩, 尤其一些不見經傳的作品。

當時老師常拿方旗的詩來吟誦。有次老師一連吟讀幾篇,在他徐徐不疾的聲調裡,我如隨他步入古老的畫軸裡。「花落如雨、人淡如菊」有紅泥小爐,烘暖著一壺酒,擱在桌上,等待遠方旅人臨至,一席舉杯夜話。

有一次老師帶我去聽佛經。寺堂裡,二旁坐著和尚,待一會, 眾人都安靜了,一位大師模樣的和尚坐至講壇,開始念誦講經。一個晚上就在金色的燈火香爐與梵音吟誦渡過。後來,我對老師說:「我沒有您說的那種慧根。我再努力,也不能靠自我修行力量自救。希望老師諒解。」

我尊重佛學,欣賞老師充滿禪味的詩之天地。我內心有不同的信仰,老師亦體諒,彼此尊重, 繼續上詩的課。

詩的翅膀才自由

老師也愛約在水果店閒聊。有次我依約去了,不見人,只見他擺攤的地方,有一張毛筆小楷字條貼在柱子上,留言說他有要事,改日「再擺龍門陣」。我站在街頭,看著他的小書櫃和木箱子,想到他白天守在沙塵路旁, 而每個晚上,他睡在茶葉店鋪內,沒有一處真正屬於他的居所。他沒抱怨、沒自憐,甚少談及他自己的身世和生活。這,可就是他所說的大隱?

年輕無知,問老師有關他的作品,他總是擺手,窘笑的回答: 那個,不好說。我只好自己漫步詩中去感受。有時偶遇一隻暫歇樹梢上的鳥,迷人的風姿吸引著你的目光,屏息讚嘆之際,牠又振翅飛遠了。珍惜那一刻的相會,不必探究詩人為誰又為何寂穆悲苦,不再細析其中外冷內熱的矛盾情愫。

我知道只有在詩中,夢蝶的翅膀才是自由,翩翩穿梭於古今不同時空,採擷中外神話、典故、詩詞的靈感,或者以夢境看人生。他長期潛修宗教哲思,完全專注在精神的領域裡,在詩裡探尋屬於自己明淨的境地。

愉悅的日子總是過得特別快, 家裡有急事要我匆匆回去。隔年春,老師越洋寄贈一帖詩。經過多次搬遷,再收不到音訊了。

2010 年春

三十多年後,我們一家四口子拿著地圖來到新店。那還幸得曉風老師幫忙,才聯繫到夢蝶老師。我們按著門牌找,小區的守衛好像知道我們要找的是誰,看來常有人探訪。

按鈴,開門的正是老師,他在等我們。老師身罩長大衣,頭頂套著毛織帽,跟昔日的印象差異不大,只是更瞿瘦。我們隨老師到書桌前坐下,他馬上翻開一本新書,小孩般喜沾沾笑著,用手指給我看,那是一張毛筆楷書字條,是老師一向特具風韻的字跡,剪裁整齊貼在書內:

多少年前,大坤記冰果店:

一見,即永遠!

蜨。

我捧著書,既感動又慚愧,老師不曾隨歲月而淡忘這個學生, 他那份細心和濃情,直教我無話可說。

天寒,見老師腳上沒穿襪子, 問他:不怕冷嗎?老師說:都習慣了。環觀小小的寓室,除了書和書桌,一張床,就再沒什麼陳設了,雖是那麼簡單,高齡獨居還是有一個整潔的安樂窩,也算難得。

我的兩個兒子和丈夫,看著老師,看著他寫的字、簡樸至極的生活方式,都看呆了。在廿一世紀的大都市裡,隱藏著這樣的詩人,自由尊貴地生存,養活得安穩,反映這個城市的人文素質, 在別的地方難找,令我們這些外來人欽羨。

以前老師體弱多病,臉上眉間隱隱有一股沉鬱,現在的他, 反而腳步穩健,氣定神閒。握著他的手,感覺他的心比以前更寧靜,人輕省多了。我想,終於可以問老師的過去,聽他親口講述自己的身世,這是給孩子們最好的禮物。

也是大江大海

老師提到龍應台的書,說他也有大江大海的故事。

「我在河南出生, 是遺腹子, 爸爸過世後四個月我才出生,…」老師一開口,竟然興致不絕,又說又在紙上寫我們不解的地方。

「當時沒有父親、沒兄姊弟妹的人不會去當兵,體弱多病的不能當兵,讀師範高校的可以當老師,所以一般也不會當兵,三個不當兵的條件都具備了,但因戰禍,投進了青年軍。1948 年隨軍隊遷至台灣。」

在軍中訂的是中央日報,天天看刊登的詩,讀到余光中的作品,激發詩興,40 歲那年也就開始寫作,後因身體欠佳而退伍, 在武昌街擺攤賣書維生,認識了很多文人詩友,直至八○年代因胃病而結束。……

所有都失去,最親的人不在, 妻子和孩子都逝去,孑然一身。難怪有一時期那麼憂鬱,詩寫得孤絕清悲,漫長歲月獨自熬煉。

老師說小時候,媽媽問他長大想幹哪一行?他回答給我一塊田、七個蒜苗,這樣已經可以過一輩子。他先天就對世界需求很少。

他說朋友覺得他過得很苦,但他自己覺很平靜快樂。40 歲前的生活顛顛沛流離,後面就愈來愈自由,一片開朗。以前困苦,現在有一點點甜,就甜得不得了。吃點苦是必要的。先苦後甜,不要先甜後苦。

老師跟我的兒子說:年輕人要有這份勇氣去體驗甜酸苦辣。

他在書架抽出一冊詩集,又往堆在地上的一包包的書裡找,看得我們連連叫老師小心,意想不到他毫不費勁, 跨過書叢,蹲下來挑。他拿了一疊書送給我,包括《約會》、《十三朵菊花》,以及剛面世的二冊的《周夢蝶詩文集》。三十多年沒出書, 晚年終於豐收,剛好慶賀今年除夕老師的九十大壽。

我問老師還寫嗎?他笑著: 寫詩是因為心胸波濤洶湧, 有感而發。現在,一點波瀾都沒有,心無牽掛,很平靜。

室有光亮大窗,窗前有書桌書架,我知道老師已很滿足,他並不在意物質,他完全沐遊於心靈世界。經過這許多許多的流離苦難,他現今超越升華至另一種澄澈境地。我遂寬懷放心。

老師領我們在他內外世界裡縱橫穿梭,講了很多,給予我們一家珍貴的生命之課。一個下午不覺溜走。

回到家裡,把書從行李拿出, 心想:老師把字條貼在哪一頁上?

把書打開,方發現那頁是一封信簡,原來是老師許多年前寫給我的信。我一直都沒收到,一如我曾寄出的信,繞過地球都找不到他,大家失散了。在許久許久之後,才在書頁上重會連接。

猛然記起老師的詩句:你心裡有誰,誰就與你同在。

後記

2013 年,我再度去新店探訪老師。他送給我他的展覽海報,但他已經不太說話了,眼睛朦朧望著前方,神情更像小孩般單純無憂。我們靜坐一會,他累了,我們扶他上床休息。

我坐在床邊,牽著他瘦削修長的手,感覺平靜詳和,默看著時間點滴流走。心中不捨,只能感謝,也惟以感謝默默祝禱。

也想著,幸好老師活在一個尊重文學的地方。要是他住在香港,他會得到社會同樣重視嗎? 我們香港這個地方豈不需要恬淡致遠的心靈,需要像老師這樣的人,慷慨把自己的心靈境界予人分享,提醒我們有別的價值、別的生命情操。詩的精神滋養,看似無用,其實珍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