懂音樂的他,你認識已久
懂吃、懂下廚的馬世芳,正式報到
馬世芳能將過去的顏色寫得新,將當代的氣息寫得深,至於滋味嘛,吃過這些菜的我願毫不誇大地保證:真是也好吃。――黃麗群
不論是想學能成為家的味道的料理,想共情自己生命中與家的聯繫,或是想領略一篇篇對菜餚背後心意的讀者,這本書都值得陪伴我們慢慢品味自家與他家。
本書通關密語:很好看•很餓•不要晚上看好(ㄏㄠˋ)吃的胃口,好(ㄏㄠˇ)吃的心法,一次蒐羅
自稱饞人的馬世芳,從疫情期間煮一碗麵開始,結合曾經的美食記憶,揉成他的廚房道理。廚房裡,他像個好奇孩子,興致勃勃尋找著好吃、好玩、好掌握的做菜樂趣。他鑽研,可書裡不寫他的鑽研;他講究,反而不那麼講究也好吃的招數書中經常可見。
據說我在三歲之前是會說蘇州話的,能和外曾祖母(我們都叫她「老太太」)對答如流,後來全忘光了。我記得老太太個頭矮矮,駝著背,一雙「解放腳」碎著步子挪呀挪(小時候她母親試圖為她纏足,卻抵不過女兒哭鬧掙扎,只好放棄)。老太太晚年失智,八十一歲逝世,那年我九歲。
百頁包肉,我的家傳味
如今我記得的蘇州話只剩兩句,都和她有關。第一句是「我勒淴浴唷(我在洗澡呀)!」――小朋友冒冒失失闖進浴室,老太太大喊出聲,好氣又好笑。第二句其實不成句,就是「百頁包肉」(音近「巴依包牛」)。
我還沒斷奶就吃熟了百頁包肉,才懂得說人話就學會了它的吳語發音。很久以後,我才改用標準華語唸這四個字,而老太太、外婆、外公至死都只用鄉音喚它。
百頁包肉是老太太從蘇州帶到台灣的家族之味。若只能選一道菜代表我的「家傳味」,就是它了。
百頁又叫千張。豆腐皮壓成薄薄一大片,脫水變成半透明深黃色,又韌又硬,不能直接下鍋,得先用小蘇打加熱水泡發,再換幾遍清水,泡成軟嫩的象牙白方可料理。發得不夠咬不動,發過頭軟爛易破,拿捏全憑經驗。百頁發到一半先打個結,再繼續泡發至軟,就是百頁結(發好再打結反而易斷)。菜場有現成打好結的,但自己做總是更好吃。此物可炒雪菜毛豆、燉紅燒肉,也可入湯,妙用多矣。
百頁包肉是江南極普通的家常菜,吃過「油豆腐細粉」就一定認識它,切成斜段漂在細粉湯裡。家家做百頁包肉都有自己的配方:肉餡可加荸薺、香菇、雪菜、薺菜、筍丁、蝦米,既可煮在湯裡,也可蒸熟了乾吃,還可以淋上芡汁調料,變化無窮。我們家沒那麼多花樣,走極簡路線,豬絞肉加醬油。吃法也就一種,加金華火腿和冬筍煮湯。
媽媽說百頁包肉原是平常日子吃的,但要看時令,冬筍下市就不做了。外公外婆逝世之後,我們只在過年紀念性地煮一大鍋,這才讓家常的百頁包肉變成帶儀式感的大菜,和燻魚、烤麩、三色蛋、涼拌蘿蔔絲、冬筍肉絲餡的炸春捲一起,守著團圓飯的滋味。
如今我們的百頁包肉比別人家大一號,乃因為多包一張百頁,做成雙層。這種做法別處不曾見過,並非祖傳,而是弟弟的發明:某一年除夕大家圍著桌子包百頁肉捲,弟弟深思熟慮,鄭重提議多包一層,果然軟厚彈牙,湯汁飽滿。從此雙層成為「決定版」,我們做這道菜總要多一道工,多耗一倍的百頁。
百頁怎麼摺
百頁發好,撈起備用。大盆放粗絞肉(肥三瘦七,才不乾柴澀口),拌上醬油,一點點麻油提香,攪至發黏。取大盤,攤一張百頁皮,方角朝上下。筷子取適量肉餡,整成長條,靠下橫擺。
先包下緣,再摺左右,最後向上捲起。再攤一張百頁,剛做好的那捲當成餡,照樣包在裡面。另取大盤,平行放兩條棉繩,做好的百頁捲一層層疊在上面,十來捲紮成一捆。我們每次都會做十來捆,也就是一百多捲,要用兩百多張百頁。
家裡有口大湯鍋,過年做這道菜才會從櫥櫃深處抬出來。冬筍切一口大小,帶皮帶骨的金華火腿切塊,通通下鍋,上蓋,開大火,沸騰轉小火。百頁捲捆好,下鍋。我們常常包得太多,一鍋煮不了,還得另開一鍋。
冬筍是這鍋湯的靈魂,愈多愈美。過年冬筍金貴,一年就買這一回,必須捨得。有一年我甚至買過一斤八百的,簡直趁火打劫。但過年沒有冬筍,烤麩、春捲、十香菜、炒年糕、百頁包肉都做不了,八百就八百吧。
這湯愈煮愈鮮愈濃,鹹味全來自金華火腿和拌餡的醬油。不能急,讓食材菁華咕嘟咕嘟慢慢釋放到湯裡。我們都是先煮上了,才去做別的年菜。團圓飯吃到一個段落,也就煮得差不多了。此時湯色金黃噴香,取小碗,挑一捆剪掉棉繩,挾一捲,盛點湯,站在廚房嘬著嘴邊吹邊吃。這捲百頁包肉,就是年夜飯的完美句點。
吃到開市上工
百頁捲一捆捆撈出放涼,再連湯帶料分裝外帶。我們夫妻倆每天熱個幾捲,可以吃到開市上工。
老太太是跟外公外婆一起來台灣的。外公外婆是中學同班同學,同年同月同日生,命中注定要在一起。兩人十九歲就結了婚,生下長女,便是我媽(媽媽比對自己生日和父母婚期,推斷外婆可能未婚懷孕,難怪老太太一輩子沒給過女婿好臉色看)。
老太太婚姻並不幸福,先生常常不在家。他在上海有個妾叫「老七」,和他生了兩個兒子。老太太頭兩胎夭折,好不容易生下外婆,於是把女兒當兒子養,剪短了頭髮叫她「弟弟」,十二歲才讓她恢復女兒身――外婆五十五歲乳癌逝世,一輩子颯爽豪氣,不大像傳說中婉約閨秀的蘇州女子。家族相簿有一張她十七歲的照片,笑吟吟地,背面自題「惠玉老爺」(汪惠玉是她的學名)。
媽媽說:多虧老七出面斡旋,才搞定了外公外婆的婚事。抗戰勝利,外公聽說台灣光復,有工作機會,乃決定放手一搏,渡海到陌生島嶼闖一闖。一九四六年底,夫妻帶著十個月大的女兒從蘇州來到台北,和外婆相依為命的老太太也一起來了。外公開了個車行(且很快學會一口極流利的台語),外婆在公路局上班,一家人住牯嶺街七十八號日式小平房眷舍。小家庭安定下來,又生了一子(我舅舅)一女(我阿姨)。
一支金華火腿
一九四九年,外曾祖父想念外孫女(我媽),來台探親。不料戰局急轉直下,他再也回不去了。他和老太太這對怨偶,不得不在台灣度過餘生。十三年後的端午節,腸胃不好的外曾祖父一口氣吃太多粽子,竟致胃出血逝世,他至死沒再見到心愛的老七和兩個兒子。
老太太和外曾祖父都很會做菜(蘇州男人多善廚)。外公外婆都要上班,廚房就交給兩位老人家輪流料理。儘管家境並不寬裕,蘇州人一日三餐之外,例有傍晚一頓點心,晚上一頓宵夜,絕不能省。二老競爭心很強,總要比誰做得好做得巧,家人自然樂見其成。
百頁包肉,當時應該就出現在餐桌上了。媽媽說若沒有金華火腿,就會改用扁尖筍加冬筍,也好吃。那年頭,金華火腿是很體面的年節禮物,一支腿送來送去,往往不知轉了幾手。媽媽記得家裡收到過一整支,掛在房檐,用了好久才吃完。
是一九五○年代初吧?一位小姑娘來到牯嶺街幫忙家務,照顧我媽、我舅舅和新生的阿姨。她出身加蚋仔(今萬華南區),姓楊,單名一個利字,大家叫她阿利。才十幾歲,非常勤快懂事。奇的是只說蘇州話的老太太,居然聽得懂(也只聽得懂)阿利的台語。
深諳每人胃口
工作一陣子,阿利嫁人了。據說大婚之日,新郎是到牯嶺街來迎娶新娘的。婚後阿利專心顧家,生了四個小孩,直到孩子大些,才又回牯嶺街幫忙,且和老太太學蘇州菜,成為家中大廚。這次她做了快三十年,一九九○年外公逝世,她才正式退休。
阿利「升格」為「阿利婆」,是我出生之後的事,當時她還不到四十歲呢。阿利婆照顧我們一家四代,見證了全部的悲歡離合。外公的訃聞上,她以「義妹」身分服喪。我在高雄訂婚,她是男方主桌貴賓,我們都覺得她是比親人還親的家人。
阿利婆體格精壯,眼睛亮亮,面膛泛紅光,一副脆亮的大嗓門。縱橫菜場多年,每個攤子都敬畏她。老太太和阿利婆上菜場,賣菜的見她倆各說各的語言卻能互相溝通,無不嘖嘖稱奇。阿利婆學得快,手藝好,融江浙菜和台菜的功夫於一身,且深諳每個人胃口喜好,把一家人養得服服貼貼。
阿利婆是我味覺記憶的奠基者。百頁包肉的做法,便是老太太教給阿利婆再傳給媽媽的。儘管在我有記憶的時候,老太太早已不下廚,她的手藝仍通過青出於藍的阿利婆華麗展現。我的童年真有口福!
朝思暮想的菜
阿利婆巧手整治的飯桌是fusion 混搭風:雪菜黃魚、珍珠丸子旁邊,可以是一碗白菜滷、一盤白斬雞。她會蒸蘿蔔糕、炒米粉、拌油飯,端午節包台灣粽(她的北部粽是我心目中的定海神針),也會包湖州粽(甜鹹都要擱一塊潤肥的豬板油)。她還會包菜肉餛飩,皮厚而滑,狀如元寶,湯裡放蛋絲榨菜紫菜,點幾滴香油――吃過阿利婆包的,世間一切菜肉餛飩都只能是將就了。
有一道菜是肉絲、香菇、酸菜梗、筍子一段段切成同樣粗細,瓠乾攔腰綁成一束束煮湯,後來再也沒有喝到過那樣清香別致的湯了(多年後才知道它有個名堂叫「柴把湯」,是「山海樓」名物)。啊還有,阿利婆的瓜仔肉是我童年至高無上的美食,如今已永遠失傳,畢竟幾十年前阿利婆在菜場買的醬瓜,早已無處可覓。我曾試圖拿市售醬瓜復刻,結果一敗塗地。
我爸四十歲隻身赴美攻讀學位,一去兩年。問他朝思暮想回家一定要吃的是什麼?他說:就想吃一盤阿利炒的空心菜!
阿利婆退休之後,頤養天年,兒孫滿堂,二○一七年逝世,享年八十二歲。她的好手藝我只知道吃,沒想到要學,如今只能從媽媽這邊揣摩。大部分菜色我們做出來也是好吃,但仍會感慨「還是阿利婆厲害」。唯一的例外,大概就是弟弟改良過的百頁包肉了。弟弟移居日本多年,我們去探親若時令正好,行李箱就裝些煮熟的冬筍,他會煮一大鍋百頁包肉以慰鄉愁,當然是包雙層。
我家的味道
牯嶺街外公家老屋早已夷平,變成了停車場。這鍋百頁包肉從老太太傳給阿利婆再到媽媽傳給我和弟弟,算算已經吃了快八十年。再過八十年將是二十二世紀,這鍋滋味還會在誰手裡傳下去呢?
只要還扛得動那口大鍋,我仍會買兩百張皮,做一百個捲,紮成十捆,切四五顆冬筍,一拳金華火腿,慢慢燉起。飯罷祭祖,屋裡將會瀰漫金黃馥郁的氣味。我將告訴在與不在的親人家人:嚐一嚐,這還是我們家的味道。 (章文/輯)
《也好吃》
作者:馬世芳(廣播人,作家,電視主持人)
出版社:新經典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