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小說〉洗腳(上)

溫小平 / 旅遊作家 2022/11/01 12:25 點閱 2374 次

仰首望向對面大樓外牆的氣溫顯示屏,攝氏12度,怪不得這麼冷,秦染隨手拉上羽絨外套的拉鏈,攏緊帽子,依然覺得寒風在身軀裡流竄。她縮著脖子,搓了搓手,呼!這天氣真適合吃火鍋。她在下班前打手機給阿威,約他吃火鍋,阿威卻說,「我要加班,改天吧!」
她真想說,改天不冷了,滿足感也就減了分。但她不想勉強阿威,埋怨的話就跟無奈一起吞進了肚裡。
本來打算直接回租屋的。可是,吃火鍋的慾念衝上腦,她怎麼也壓不下去,自然而然走向她和阿威去過的那家店,計畫點一鍋豐盛的海陸鍋慰勞自己。

火鍋店的阿威

還沒走進店裡,秦染竟然看到對外聲稱是她男朋友,而且還吻過她的阿威,跟一個女人坐在靠窗的位置,即使隔著玻璃,她仍能感受到他們之間的熱度。往前挪了一步,她終於看清那女人的臉,赫然是她的閨蜜小琪。
她的雙手緊揪著羽絨衣,氣得胸口發悶,不斷地大口吸氣,心裡只有一個念頭,衝進去推倒他們共吃的鍋,把飲料澆在他們頭上。電動門開啟,店員招呼她,「幾位?」她愣了楞,突然就意識到自己已是形單影隻,濃稠的孤獨感瞬時席捲全身,禁錮了她的腳。
即使不甘願,她還是選擇遠離,保留殘存的自尊。腳步踉蹌間,心也在滴血,她安慰自己,早揭露真相,總比婚後才知道要好。
迷迷糊糊地搭捷運回到住處,脫下羽絨衣,只覺渾身乏力,在沙發上坐了一會兒,卻冷得打顫。
將泡腳機裝滿冷水,移到小客廳,插上電,打開電視的探索頻道。水熱後,把腳慢慢放進水裡,有點燙,下意識抽回腳,上下幾回後才把整隻腳擱進熱水,就像阿威那晚在她租屋一樓樓梯間摟著她肩,吻她,她閃躲著,不敢把熱情一次投入。可是,他的唇卻像要吞吃她般,硬是把她扯入高溫裡,到現在她還能感受到那心悸的溫度,卻胃部翻攪欲嘔。

突兀的手機鈴聲

泡了腳,似乎身體暖了些,可是,心的溫度卻始終提升不了。她端起泡腳機,到浴室裡傾倒裡頭的水,恍眼化妝鏡裡自己憔悴的臉,聯想到火鍋店窗裡那兩個人笑得燦爛刺眼,偏偏,一個是強盜、一個是騙子。「嘩啦!」一股勁倒光泡過腳的水,就像把背叛的他和她,從心裡挖得一乾二淨。

昏昏欲睡之際,手機鈴聲卻驚醒了她,還以為是阿威假情假意來說晚安的,正想著用甚麼話數落貶損他,發現不是阿威的,竟然隱隱有些失落。她捶了捶腦袋,惱恨自己傷痕累累卻還對阿威帶著期盼。
電話是家鄉村子口的雜貨店老闆顧叔打來的,他小心翼翼地說:「小染,回來一趟吧!妳媽媽病了,這次,不曉得是不是好得了!」話語裡透著掩不住的悲傷,不像是誑她的。
她如往常般冷冷地「嗯!」了聲,未置可否。若是其他鄰居通知,她說不定會立刻答應回去,唯獨顧叔,她下意識抗拒著。

不能容忍背叛

媽媽的身體狀況她知道,總跟中藥西藥糾纏不休,已經許多年。她不是不關心媽媽,卻討厭貌似敦厚卻眼神曖昧的顧叔。他的外表就像一張贋品畫作,看似用了心描繪,骨子裡卻透出虛假。
秦染是愛情潔癖,即使是自己的媽媽也無法忍受。如今黑名單裡又加上了小琪和阿威。
想當初,她每回約會完都把細節告訴小琪,小琪竟然無視她對阿威的喜歡,背著她跟阿威共吃火鍋,讓她成了鍋裡載浮載沉的魚丸,任他們狠咬後吞吃。親人、情人和閨蜜的連番背叛,讓在城裡孤單打拚的她更加無所適從。
家鄉原是她最後的港灣,如今卻有家回不得。該怪媽媽嗎?
媽媽身處講求自由戀愛的新時代,卻在高職畢業沒幾年,經由鄰居說媒,走入傳統式婚姻,嫁給年齡差了十多歲的爸爸。
爸爸在家鄉附近的國中教書,在雜貨店櫃台收帳的媽媽婚後做了全職主婦,除了料理一手好菜,餵飽家人的胃,家裡也是窗明几淨,縫紉機更是不時轉動著,縫製她幼時的衣衫和爸爸的家居便服,把愛針針線線織進衣褲裡。

爸爸的冬天顧叔的春天

印象中,爸媽的相處很安靜,爸爸更是少言少語,多半都是媽媽說、爸爸聽。他們之間沒掀起過甚麼驚濤駭浪,沒吵過架,連小聲的爭執也沒有。秦染以為是爸媽拘謹保守,沒有炒青菜時需要的大火,所以連笑容都像燜燉老雞湯的小火收斂著,牽手更是幾乎沒見過。
可是,讓她意外的是,媽媽看到顧叔,卻總是眉開眼笑,彷彿媽媽是爸爸的冬季,倒成了顧叔的春天。但她畢竟年紀小,沒往深處想。
為了避開爸爸的不苟言笑,小學放學後,她總喜歡往親切溫暖的顧叔的雜貨店跑,坐在凳子上舔著棒棒糖、咬著夾心餅乾,甚至吵著要騎在顧叔的肩膀上,往高處看她未曾碰觸的天地。
直到秦染的心花在青春期綻放,約略懂了男女間的那點情愛,她捉摸到媽媽和顧叔之間的曖昧不明,於是,很刻意地拉開了跟顧叔的距離。
再怎麼不喜歡爸爸的嚴肅,她的心還是往爸爸那兒傾斜的。她不願爸媽一直處在彷似北歐的低溫中,開始把小心思放在爸媽之間,渴盼把他倆從寒帶拉往溫帶。

為爸爸洗腳

她沒見過爸媽眼神交流的熱切、或是親吻擁抱,爸媽唯一算得上親密的聯繫就是洗腳吧!只要爸爸露出疲態,或是臉色黯沉,甚至天冷懶得洗澡,媽媽不等爸爸開口,就會端盆熱水幫爸爸洗腳,就彷彿是一種愛的儀式。
尤其是冬天夜裡,媽媽打了熱水,就會拿張小板凳,坐在爸爸腳前,把爸爸的腳泡在熱水裡,皮膚慢慢暖出紅暈,媽媽就從爸爸的腳趾、腳背、腳底,直到腳踝,細細揉搓著。水冷了,又去換過熱水,等爸爸感到滿足似的發出「喔」的單音,媽媽才像完成一件神聖的儀式,嘴角溢出淡淡的笑意起身、走開。
莫非,這是爸媽彼此間表達愛意的方式? 換作她,可以親吻阿威沒有刷牙的嘴,卻無法洗濯爸爸那樣的臭腳丫。
節儉的爸爸穿的鞋是不透氣的塑膠皮製,不但走進家門剛脫鞋就傳來一陣難聞的臭味,而且腳有濕疹,泡過醋、擦過藥膏,怎麼也斷不了根,好好壞壞許多年。一層層的腳皮剝落在爸爸的腳停留過的所在,媽媽認命地清掃,從未抱怨,似乎連眉頭也不曾皺過。
秦染則嫌棄骯髒地抗議過,還幫爸爸買了真皮製的鞋、換了草編的拖鞋。說也奇怪,濕疹彷彿難纏的病毒,依然緊捉著爸爸的腳不肯離去。時間久了,她也放棄為爸爸買鞋買襪。
可是,媽媽卻毫不嫌棄爸爸,這樣看來,又好像是媽媽愛爸爸比較多。

嚴肅變成了冷漠

直到秦染發現顧叔和媽媽似有若無的感情,她就認定,媽媽這是贖罪,因為即使是眼神的出軌也算背叛,媽媽只好不斷清洗爸爸的臭腳,懲罰自己的不潔。
或許,爸爸早就知道媽媽的心偏離了,因為愛媽媽卻縱容著;也可能,顧叔是媽媽的青春愛戀,爸爸事後才發現,卻為了保守的婚姻態度,沒提起離婚。她很想問媽媽,既然愛了顧叔,為何又要嫁給爸爸?反正她就是覺得爸爸是婚姻中的弱者,想為爸爸抱不平。
末了,她選擇閉嘴,不去掀開謎底。說不定爸媽偽裝許多年,就是要給她一份貌似真實的家庭和睦,她不忍心打破這樣的假象。
當秦染跨越了十八歲,離開家鄉念大學,她返鄉的腳步變得遲疑,因為她感受到爸爸的嚴肅轉成了冷漠,即使炎熱的夏季,走進西曬的客廳,還是覺得沒來由的冷。爸爸跟媽媽之間的話語更少了,甚至連跟她之間都是短促的「還好吧!」「錢夠用嗎?」「畢業後要做甚麼?」似乎根本無意聽到她的回答。
她就像閱讀一本懸疑小說,猜測著,爸爸是否懷疑她是媽媽和顧叔的孩子,所以連她一起厭棄了?

爸爸失約了

秦染大學畢業那天,爸媽沒有按照原先的允諾進城參加她的畢業典禮,因為爸爸胸悶心悸住進醫院,就在檢查過程裡,爸爸心臟病突發,即使醫生盡力搶救,很快就走了,一句話也沒留下。
她相信爸爸的心被媽媽傷透了、壞死了,所以再也不想勉強活著。
還記得那天,她親眼目睹爸爸在呼氣吸氣之間的掙扎,即使嚥氣那刻,他也是辛苦費力地轉過頭去看窗外,不看床邊的媽媽,爸爸有多恨媽媽,她就有多氣媽媽。
護理人員用白色床單蓋上爸爸的臉,她幫著把爸爸的床推出病房,想要儘速遠離媽媽。可是,媽媽卻擋住床,執拗地堅持要幫爸爸洗腳。媽媽端著一盆滿滿的熱水,認真仔細地幫爸爸洗了一次腳,比過往任何一次還要細膩地按摩揉搓,彷彿爸媽是一對深愛的戀人,珍惜最後的溫存。
她多想跟媽媽說,早知如此,為何不跟顧叔徹底斷個乾淨,在爸爸活著的時候,讓爸爸感受到她的愛。可是,這時再說甚麼都失去意義,她選擇沉默,靜靜地注視一切。直到媽媽用一條新毛巾擦乾爸爸的腳,才讓人推爸爸去太平間。
而她,就在爸爸喪事辦完後,徹底離開家,在城裡租了屋獨居,把返鄉視作畏途。媽媽想念她,逢年過節找理由叫她回去,她無法說出對媽媽的恨,而那怒氣多年來總也消散不了,只好用忙碌做藉口。
她殘忍嗎?她不覺得,要有,也比媽媽少得多。媽媽沒跟爸爸道歉,也沒承認自己的錯,讓畸戀如同榕樹根在屋底糾結,害得爸爸抑鬱成疾,心臟摧枯拉朽般承受悲苦,終至孤單地結束生命。她怎麼能原諒媽媽?

懷念媽媽的懷抱

但掙扎了幾天,她還是返鄉了。不是因為顧叔的話語打動她。主要的是,她只剩媽媽這個親人了。她還是懷念媽媽的懷抱,在她被阿威和小琪傷得千瘡百孔、體無完膚時,她不曉得還有誰的懷抱可以給她溫暖與支持,畢竟,從小到大,媽媽從未虧欠應該給予她的照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