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中的沉默 談信仰中的神與人孰重? (蔡又晴)

蔡又晴 / 資深媒體人 2017/02/21 10:34 點閱 2423 次

《沉默》一書要拍成電影難度很高,因為它涉及的層面太廣,對一般人來說也未必熟悉,不過在主角刻劃方面,連恩尼遜的戲分很弱,表現太過表象,演出一位在信仰上曾經如此傑出的神父來說,他的轉變顯得太過空洞,在遊說羅德里奎茲神父時,態度也明顯地輕浮,以他做為整場電影的宣傳主軸,除了借重他的影響力與知名度之外,對理解電影本身反而成為障礙,殊為可惜。

殉教者的鮮血

《沉默》描寫的場景是在十七世紀的日本,天主教耶穌會教士進入日本這塊處女地後,大量培植信徒與建立教會,最後因為危及到了日本傳統諸侯勢力,在擔心天主教徒坐大之後影響政權穩定,因此遭到殘酷鎮壓,這些滿懷信仰熱忱的天主教修士,在殉教與拯救信徒當中的掙扎。

殉教在天主教與基督教中,帶著強烈的英雄色彩,殉教者的鮮血是教會的種子,更是從耶穌時代以降,教會耳熟能詳的一段經典語錄,耶穌的十二位使徒扣掉猶大之外,十一位當中有十位殉道而死,因此對於神父或修士來說,殉教雖然是肉體的折磨,卻是精神的冠冕,信仰的榮耀,更是進天國的保證,從使徒時代最著名的使徒保羅,他在殉道前的書信就這樣寫道:

「我現在被澆奠,我離世的時候到了。那美好的仗我已經打過了,當跑的路我已經跑盡了,所信的道我已經守住了。從此以後,有公義的冠冕為我存留,就是按著公義審判的主到了那日要賜給我的;不但賜給我,也賜給凡愛慕他顯現的人。」(提摩太後書四章6-8)

質問救贖真義

但是信仰畢竟是靠著心靈去承受與理解的,所以專職事奉上帝的神父與信仰程度一般的信徒,對殉教的承受度與認知本身就存在著差異,《沉默》就是圍繞著基督教信仰的核心「救贖」在不斷質問:

信仰是否有一體適用的標準?信仰是不是一定要有固定的模式?信仰帶來的喜悅平靜或救贖,是否只能藉由固定的儀式來產生?身為信仰的守護者,神父是否有資格取代上帝的地位?上帝是否原本就希望信仰者,能夠把信仰的價值─愛,置於天父之前?面對迫害與痛苦,信仰的力量除了仰望天國,是否有更重要的功能,就是不斷撫慰受苦者?撫慰受苦與保護信仰,孰輕孰重?

《沉默》是一部不斷在追問信仰核心,以及探討同樣的信仰,為何在不同的人身上會產生出完全截然不同的詮釋與內涵。

要思考的是,同一種信仰在不同人的身上,有不同的內涵嗎?

面對自我的孤寂

在羅德里奎茲神父跟卡羅培神父東渡日本之時,他們首先面對的是「迫害」,也考驗著他們對信仰迫害的理解,迫害在過去天主教史的紀載中,偏重描寫的大都是是肉體的折磨,激烈卻短暫,例如被投到獅子坑當中、被澆上瀝青焚燒致死,釘上十字架或是斬首,這些刑罰一旦執行,致死的時間通常不會拖過一天。

但是這兩位神父面臨的卻是十二使徒中的約翰長老同樣的心靈折磨,耶穌的十二位使徒當中,唯一高壽而亡的只有約翰,但是在聖經記載中,約翰卻面臨了極大的寂寞與空虛,因為他的兄弟與摯友,在短短數十年中全部去世,他卻一個人被監禁在遙遠的拔摩孤島,滿腹熱忱、滿腦知識卻毫無傳教之用,所以在影片開頭,兩位神父面臨的就是無止盡的失望、恐懼與孤寂,他們面對自己的信仰,求問自己的未來,對於信徒的需求體貼卻不夠深入。

這一段質問的是教會在信仰當中到底扮演什麼角色?其實在神父沒有回到村子之前,天主教的信仰還是存在的,有沒有神父其實無損信仰的存在,儀式的缺憾也不動搖信徒的盼望,簡單講,這一段追問的是信仰真的要有官方承認才有救贖之功嗎?

隱匿的教徒

因為後來這一批地下天主教徒仍然留存,變成一種變形的天主教信仰,至今也都還存在,他們被稱為「隱匿的天主教徒」(隠れキリシタン),他們的信仰也的確如同片中井上奉行所說的,已經脫離天主教正統,成為混雜了佛教、神道教、天主教與神話傳說的新興宗教,就算後來日本政府恢復了天主教傳教,他們也拒絕再回到傳統天主教信仰,但這又是另外很長的一段故事了。

天主教是極為注重聖品、階級、傳承的宗教,加上屬於一神教,排外性極強,中央集權色彩濃厚,尤其兩位神父出身的耶穌會,更是被天主教視為對抗新教與異教的最強大力量,在科學軍事與教義上都是天主教的帶頭先鋒,但是在《沉默》當中,這種排外性與一致性是不斷被打破的。

不同的信仰實踐

兩位神父對於是否可以腳踩聖像棄教有嚴重的衝突,羅德里奎茲神父認為棄教「踏繪」可以,卡羅培神父卻堅決反對,接著當奉行要用信徒之死要脅兩位神父時,兩個人的下場也截然不同,卡羅培神父為救信徒溺死,羅德里奎茲神父卻被留下性命,作為背教的樣板,活到終老,但是死掉的神父與棄教的神父,其實兩人都還保留著對天主的信仰,這種外在的不同與內在的一致是對一神教信仰極大的挑戰。

當中最突出的人物莫過於吉次郎,他也是最為挑戰天主教信仰的人物,在基督教信仰中,救贖只有一次:「我們得知真道以後,若故意犯罪,贖罪的祭就再沒有了;惟有戰懼等候審判和那燒滅眾敵人的烈火。」(希伯來書十章26-27)

但是在吉次郎身上,遠藤周作要挑戰的一點就是,基督的愛難道對罪的救贖只有一次嗎?耶穌所說的愛大赦免也大(路加福音七章47-50),能在這個不斷背叛神背叛信徒的罪人身上彰顯嗎?答案最後是肯定的。

永遠的饒恕

雖然吉次郎一再的背叛跟出賣,羅德里奎茲神父還是一次又一次的聽了吉次郎的告解,一次又一次的赦免堅固他的信心,雖然他仍然軟弱,卻有了自新的機會,最後他終於不再背叛自己的信仰,選擇被兵丁帶走,這或許就是信仰對信徒的一種挑戰,教會能夠容許信徒軟弱幾次?神又願意幾次把迷羊找回來?

這一段嚴格講,是對現在教會極大的挑戰,也是對教會規條的嚴峻考驗,教會是要維持信仰的純正,還是一再放下堅持去遷就信徒。我只能說,最後這樣的審判只能交給上帝了,人無法回答這個問題,因為堅持信徒自我就會崩解教會群體,這種兩難目前沒有標準答案。

比較遠藤周作的原作跟改編電影,電影能呈現的衝擊比不上原作,因為信仰畢竟是來自於心靈的衝擊,例如說對於棄教所要做出的「踏繪」,也就是踐踏耶穌或聖母瑪利亞的聖像,在原作當中在踩上去之前,有非常多的文字獨白、心情掙扎與情境描寫,但是在電影中往往就是幾秒鐘的一個動作,看不出來衝擊性,同時旁白選用連恩尼遜,因為他出場時間太少,他背教轉向日本佛教的過程太過跳躍,使得旁白沒有說服力,難以讓人感覺到當中的深度。

篇幅與畫面限制

尤其電影當中,在日本的壓迫者方面,根本就是用一群壓迫者的角色在描寫,讓日本官方變得跟IS沒有兩樣,也使得日本佛教神道教變成了壓迫者的宗教,讓基督教的正當性變得太強,反而無法思考天主教當中信仰的兩難與困境,我想這跟篇幅與畫面的限制有關。

總而言之,這的確是一部對信仰充滿思考的電影,但是也因為太過深入,閱聽眾如果對於天主教或基督教沒有一定認識,恐怕很難有足夠共鳴,他們可能會讚嘆信仰在表面與實質的落差,卻不一定能站在信仰當中去更深入思考信仰。其實另外一部1986年拍的《教會》,也有異曲同工之妙,同樣在衝擊基督教信仰的本質,思考信仰是不是在意形式,更重於內在。

在一個越來越強調集體教義與行動的宗教世代中,許多宗教強調集體意識、團體行動和教義統一,卻忽略了宗教內含當中的愛、包容與救贖,永遠都應該是生命的重心,而不只是裝飾教義的語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