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沒見過小居酒屋老闆娘阿信,是如何卸下那個揹嬰孩用的布包。她臉上總掛著笑靨,很少說話,清秀得像電影女主角的臉龐,在廚房熱氣中蒸騰得紅通通,上頭綴滿細小的汗珠。背上的小嬰孩總是在睡覺,我從未聽過小貝比哭笑。
我開始覺得不對勁時,是在造訪這間居酒屋約一年多之後。某天晚上隔壁公司的小珍(我們在店裡聊天成了朋友)說起小孩學會走路之後變得很難帶,得請更厲害的保母。那時我突然想到:阿信的孩子過了一年多都還睡在襁褓中,沒有長大。
跟小珍聊起這件事後,她才告訴我阿信的事。小珍比我早來這間店兩年,那時阿信就已經揹著布包在廚房裡忙碌了。她只簡單說過小孩的爸爸跑了,但怎麼跑的從未透露。約莫半年後當小珍發現小孩從未長大,她試探地問阿信是怎麼回事。
阿信一如往常寡言,只說那是一種怪病,小孩永遠只是這麼大;3、5天才睜一次眼,看了周遭幾秒,又會沉沉睡去。小珍說想抱抱那孩子,阿信卻少見地斂起笑容,為難地想了想,最後苦笑著將包袱解下,交給小珍。小珍說當時她抱起這嬰孩,他面容就像王子,小小身體重如鐵塊;店裡當時有幾個新來的客人,問起這孩子,寒暄一番後,好意鼓勵阿信要好好將他養大。
如果不是小珍神情嚴肅,我會以為她在瞎掰;但她信誓旦旦地說那群客人愈是關切阿信跟孩子,那孩子的重量就愈是加重,像是那些話語化成砝碼,直接丟進這孩子的襁褓之中。她沒幾分鐘就再難承受,只好將孩子還給阿信,兩人交換了一個互相瞭解的眼神,就沒再多說什麼。
聽小珍說完,我看向廚房,阿信還在裡頭忙碌來去。我走到廚房門邊,本想說句關心的話,卻想起那孩子的重量。我改口說:讓我揹揹他吧。阿信驚訝地看了我一會兒,最後將孩子解下,交到我懷裡。我穿著西裝皮鞋在居酒屋裡走來走去,忍耐著客人的稱讚和關心加諸在襁褓中的重量。沒兩分鐘我就滿頭大汗。這時背後竟傳來嬰孩的笑聲。
我回過頭去,那孩子睜開了眼,眼神深邃,彷彿兩顆眼睛裡各藏著一座銀河。難得一見的曇花般微笑。幾秒後他就滿足似地睡去。那一瞬間,我覺得自己流的汗水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