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學國畫二十幾年，見過最厲害的畫家是我叔公。他筆下的良駒昂首闊步，神態奕奕。但你在他的畫室裡看不到他所畫的馬。他每一幅作品都只有草原和河畔，就像只拍下遠景的照片，見不到奔騰的駿馬。他畫馬的秘密，只有我知道。
青年時代我就跟著他學畫。他讓我畫馬，我有高中美術班底子，自認畫出的馬頗富神韻。老人家看了，笑說我放不開。我又苦練一陣，畫作仍是令他微笑搖頭。
這樣反覆幾次，最後我氣餒至極，問他我是否沒有天份。叔公說，畫一匹馳騁原野的良駒，不僅需要時間來磨練技藝，更需要有顆自由奔放的心。他讓我有時間到畫室裡，看他怎麼畫。
那晚畫室裡燈火通明，我看他在畫紙上畫出一片草原，有那麼一瞬間，我彷彿看到整片草原輕輕隨風搖曳。叔公接著細細地描繪出一匹駿馬的輪廓。他一整夜慢筆細描，呼吸隨著筆尖揮灑起伏，沒有一刻間斷，也沒有一刻休息。
就這樣畫到天濛濛亮，整匹馬繪製完成，剩下眼睛。叔公小心地將馬的雙眼點上。陽光灑入，滲到紙上。點睛後的駿馬突然像動畫一樣，前腳躍起，高聲嘶鳴，就這樣活了起來，蹦跳一陣，跑出電影鏡頭似地衝出畫布，在一旁白紙、便條、日曆上奔馳，最後淡隱入牆面，消失不見。
你可以想見看到這一幕的我有多崇拜叔公，當然立刻打消了放棄的念頭，繼續學畫，下苦功夫，積累十幾年後，現在我畫植物，能讓蓮花荷葉在紙上飄出淡淡香氣；未來，我期待能畫出躍然紙上的駿馬的一天。
叔公的那些「背景畫」始終沒賣出去，但他安然處之，每天揮灑畫筆，不曾間斷。即使無名無利，但我知道，他是一名擁有真正自由心靈的駿馬畫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