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二三年十月七日以來發生的事件,若僅僅從「哈瑪斯與以色列之間的戰爭」的觀點來看待,便明顯忽略了歷史脈絡,即以色列這個國家是由殖民者建立的殖民地國家,並且對巴勒斯坦人實行種族隔離(基於特定種族至上主義的種族歧視國家)的事實。
一九四八年,猶太人擁有了自己的祖國,結果卻使巴勒斯坦人成為第二個猶太民族,現代的猶太人。巴勒斯坦人因以色列建國進行種族清洗而失去自己的家園以來,不管是成為難民、一九六七年遭到占領的領土的居民,約旦河西岸或加薩,還是以色列境內,巴勒斯坦和巴勒斯坦人的歷史都是一部集體屠殺的歷史。
加薩究竟是什麼地方?首先,住在加薩走廊的居民是一群怎樣的人?
加薩居民中有七成是1948年因以色列建國而被暴力驅逐出故鄉,成為難民的那些人及其後代。雖然在報導中也會提到加薩的許多居民是難民,但這些人為何、如何以及在何種暴力下成為難民的,卻完全隻字未提。
學生時期進入加薩
1986年,我還是學生時,曾乘坐當時往返於埃及開羅和以色列特拉維夫(Tel Aviv District)之間的長途巴士,經過埃及與加薩邊界的拉法關卡進入加薩。最先映入我眼簾的是那鮮豔、豐滿的柳橙。
有位名叫米歇爾.克萊菲(Michel Khleifi)的電影導演,他來自巴勒斯坦的加利利(Galilee)地區,那裡在1948年遭到占領後成為以色列的領土。他的作品《三顆寶石的故事》(Tale of the Three Jewels)以第一次巴勒斯坦大起義為主題。
片中的主人公是一名叫優素福的男孩,躲在裝滿從加薩運往歐洲的柳橙貨櫃裡,試圖逃離加薩。加薩屬於地中海氣候,因此盛行栽種柳橙和檸檬等柑橘類作物。
在加薩北部有個叫拜特拉希亞(Beit Lahia)的地方,靠近加薩和以色列的邊界,目前正遭受轟炸。拜特拉希亞以草莓的故鄉聞名,草莓種植非常興盛。2014年,也就是2014年加薩戰爭的幾個月前,我得以進入加薩。到達拜特拉希亞時,一名草莓農民招待我品嘗許多大顆的草莓,那是我在日本從未吃過的又大又甜的草莓。聽說這些草莓在歐盟市場上,都是一等一的高價水果。
然而,要向歐洲市場出口草莓,必須通過以色列的出口商做為仲介,否則以色列將不允許出貨。如此一來,會被收取仲介手續費,價格不得不提高,結果失去競爭力。反之,如果價格壓低,收益就與在加薩本地消費沒什麼區別。儘管他們精心種植了這麼優質的草莓,卻因為封鎖,最終還是無法出口。2014年3月造訪加薩的我,哀傷地看到這些大顆草莓充斥在加薩市內。
產業基礎遭摧毀
最近各位應該在報導中多次看到加薩的地圖。加薩地區擁有40公里長的地中海海岸線,海邊多為淺灘。
在2005年以前,以色列在加薩沿海設立了大規模的定居點,導致住在加薩的巴勒斯坦人無法前往海邊。隨著2005年以色列從加薩撤出所有定居點,海灘再次回到了加薩巴勒斯坦人的手中。加薩距離歐洲也很近,若沒有遭致封鎖和占領,加薩從農業、漁業、工業、旅遊業各方面,經濟發展潛力可說十分巨大。
在封鎖和伴隨大規模破壞的攻擊發生之前的加薩市的照片中,各位可以看見,加薩曾是個非常美麗的地方。農業和漁業曾經是加薩的重要基礎產業。很遺憾,我不得不用過去式來描述這些產業,原因是這些產業基礎已經因以色列的占領和封鎖而被徹底摧毀了。
加薩的人口金字塔
在加薩地區,目前有230萬人在此生活。其中65%的人口在24歲以下,40%是14歲以下的兒童。如今在無差別轟炸下遭到殺害的加薩居民中,有四成是14歲以下的兒童。加薩的平均年齡是18歲,這表示年輕人口非常多(相較之下,日本的平均年齡為48歲)。
美國統計局發布的加薩人口金字塔中,年齡愈高的人口在圖的上部,年齡愈低的人口在圖的下部。由此可一目了然地看出年輕人口的比例非常高。在這230萬加薩居民中,有七成是75年前,即1948年因建立「猶太國」而進行的民族清洗的結果──成為難民並來到加薩及其後代。
1967年,加薩和約旦河西岸遭到以色列占領,至今仍在占領之下;自2007年以後更是處於完全封鎖狀態。今年是完全封鎖的第17年。
以色列如何建國
那麼,為什麼他們會成為難民呢?媒體沒有報導──是因為無知,還是因為不願意揭露真相,我們不得而知──但圍繞巴勒斯坦和以色列的歷史脈絡以及問題的根源到底是什麼呢?要理解這點,首先我們需要了解以色列這個國家,它是如何建國的?讓我們回顧一下歷史。
1945年,納粹德國戰敗,蘇聯軍隊解放了奧斯威辛集中營。據估計,有600萬名歐洲猶太人成為了大屠殺下的犧牲品,同時,也有些人倖存了下來。
這些倖存者後來經歷了什麼事呢?對此,建議可詳讀野村真理的《大屠殺浩劫後的猶太人》(ホロコースト後のユダヤ人)。例如,在波蘭,有些猶太人從納粹集中營中倖存下來,回到故鄉卻發現自己的房子已被波蘭的基督徒霸占了。甚至有些人從大屠殺中倖存下來,卻在回到故鄉後再次遭遇集體屠殺。於是當時有許多猶太人希望移民美國,只是這段時期的美國並不接受新移民。
最終,約有25萬名無處可去、無家可歸的猶太人成為難民,他們散布在同盟國軍隊占領的德國,以及曾經被德國占領的東歐地區。對於同盟軍來說,如何安置這25萬猶太難民成為當時面臨的一大難題。
1947年11月29日,聯合國大會通過了一項決議。所謂聯合國,是由贏得第二次世界大戰的同盟國為了戰後新世界秩序而創立的組織。這次投票是為了解決歐洲猶太難民問題,該決議以多數贊成通過「分割巴勒斯坦,並在那裡建立歐洲猶太人的國家」。那麼,為什麼這裡會突然出現巴勒斯坦呢?為了說明這一點,我們需要回溯一段歷史。
錫安主義的誕生
在19世紀末,歐洲猶太人中誕生了一個名為「錫安主義」(又稱猶太復國主義)的政治運動,旨在巴勒斯坦建立「猶太國」。
這一運動的契機是1894年在法國發生的德雷福斯事件。猶太裔的法國軍官阿爾弗雷德.德雷福斯(Alfred Dreyfus)被指控洩露國家機密,被判處終身監禁。這是一椿冤案,對當時的歐洲猶太知識分子造成了巨大衝擊。
在近代以前,神是絕對的存在,歐洲基督教社會中的猶太教徒因為堅決不承認耶穌是救世主這一基督徒的絕對真理而備受歧視。然而,隨著近代市民社會的出現,信仰成為個人內心的問題,不論信仰如何,每位市民都將被平等對待,如此一來,對猶太人的歧視似乎也得以消解。在西歐社會,有人認為,只要在各自的國家中「同化」成為法國人或德國人,猶太人就不會再受到歧視。
不過,當同化的猶太知識分子如此認為時,卻發生了德雷福斯事件。德雷福斯是一名軍人,軍人為祖國而戰,不惜付出生命的人。即便是猶太人,他們立誓將法國視為祖國,並與普魯士的猶太人戰鬥。
然而,即使同化,甚至成為軍人,仍因自身是猶太人而蒙受冤屈被判終身監禁。就算進入了近代市民社會,歐洲的猶太人歧視依然存在。同化並無法解決問題,德雷福斯事件帶給那些同化的猶太人巨大的衝擊。
具有猶太血統的人
在近代以前,「猶太人」本身是一個信仰問題,例如,如果改信基督教,無論其好壞,至少可以成為基督徒。然而,近代以後,猶太人不再是信仰問題,而是血統問題。
也就是說,猶太人不再是信仰猶太教的人,而是被認為具有猶太血統的人。信仰被種族化了。縱使有人認為自己是天主教徒,或者是無神論者,只要被認為擁有「猶太血統」,依舊被視為猶太人。
正是基於這一點,納粹德國殺害了據說將近600萬猶太血統的人。即使進入了近代市民社會,歐洲社會中的猶太人歧視仍然沒有消失。
殖民主義的背景
正如正統派猶太教徒認為,錫安主義者「已不再是猶太人」,錫安主義者並不是出於「神賜予猶太人的應許之地」這樣的宗教熱情而計畫在巴勒斯坦建立國家。然而,為了爭取猶太人的支持,他們在政治上利用了《聖經》中的神話故事。
加拿大的正統派猶太教歷史學家雅科夫.拉布金(Yakov M. Rabkin)曾在京都大學講課時分享了一個以色列的笑話:「錫安主義者不相信神的存在,但他們相信『巴勒斯坦是神賜予猶太人的應許之地』。」
關於以色列是怎樣的國家,東京大學的鶴見太郎在《俄羅斯錫安主義的想像力》(ロシア・シオニズムの想像力)和《以色列的起源》(イスラエルの起源)這兩本書中有詳細探討。
雅科夫.拉布金(Yakov M. Rabkin)也在《以《妥拉》之名》(Au nom de la Torah : Une histoire de l'opposition juive au sionisme)和《以色列是什麼》(Comprendre l'état d'Israël : Idéologie, religion et société)這兩本書中討論了自錫安主義興起以來,正統派猶太教徒為何反對的理由。詳細內容可以參考這些書籍。
建立國家的想法
歐洲猶太人決定,在巴勒斯坦這片原本居住著阿拉伯人的亞洲土地上,建立一個屬於他們自己的國家,這意謂著什麼呢?
首先需要強調的是,為什麼他們會有這樣的想法?原因之一是,即使西歐社會進入了近代市民社會,歧視猶太人和反猶太主義這類歐洲基督教社會的歷史痼疾仍無法解決。歐洲猶太人是歐洲反猶太主義這類種族主義的受害者,這是不容抺滅的事實。
然而,當這些錫安主義者尋求自身的解放時,他們並不質疑在帝國武力的支持下,在巴勒斯坦這片阿拉伯人居住的亞洲土地上,通過武力建立屬於他們自己的國家的合理性。
也就是說,當時的錫安主義者也同樣認同:當時歐洲人對阿拉伯人、穆斯林、亞洲人等所實施的種族主義,以及歐洲人、西方白人透過軍事力量在他人的土地上建立自己國家的殖民主義精神。錫安主義者將這些觀念視為理所當然。(宇欽/輯)
《被誤解的加薩:加薩是什麼地方?透視以巴衝突的根源》
作者:岡真理
出版社:麥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