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孤獨死將是大多數人的未來》

醒報編輯 2024/08/28 20:45 點閱 541 次

李夏苹初入職場時,曾短暫待過殯葬業、賣過線上遊戲寶物、做過房地產廣告文案和翻譯機中文編輯,但都待不久。求職不順的她努力考上了公務員,原本在區公所處理文化行政業務,突然被調到社會課,負責老人福利櫃檯業務。

有一天她被交辦處理一項「點交獨居老人遺產」的工作,讓她心中生起莫名恐懼,且冒出許多執行流程的疑問,「如果第一線的我們都不知道要怎麼做,那麼,一般人應該更難清楚國家是怎麼處理獨居老人的遺體和遺產?」為此她透過訪談、研究,並添入職場實際案例及個人反思來撰寫此書,試圖勾勒出老死大事在國家機器下可能的面貌,以及人們可以如何安排老後生活的誠摰建議。

距今三年前,從沒想過我的第二本書會是跟獨居老人死亡有關。

第一本書是自費出版的詩集。生嫩的出版新手我,配上同樣初出茅廬的出版社與勇者設計師,在出版巨獸面前,用了怪招—詩集的封面以黑卡燙上黑字,各自黏上一隻手工剪裁的毛茸茸的貓咪(也是黑色的),內頁用粉色紙印出我不怎麼修飾的詩句。

自費出版與奇特的書籍封面設計雖然吸睛,但不至於讓詩集大賣。這趟奇幻旅程的展開,要歸因於我跟出版界的不熟。當時寫了一篇〈請問通路,你為什麼賤賣我的新書?〉的臉書抗議文,闡述我在自費出版、自主定價後,卻遭遇了大型通路不由分說地打了七九折販售。

那篇貼文意外地獲得不少迴響,也似乎讓我的詩集賣得不錯。帶著詩集,我辦了好幾場分享會,從臺北國際書展到幾間獨立書店,分享會的形式多元,與在北京開過書店的我哥李擴(Tony Li)、大學同學《女子山海》的作者劉崇鳳、張卉君對談;甚至跨足到北京、上海去分享我的自費出版詩集,現在想起來,這些經歷也太大膽了,簡直不可思議。

四年開心大學生活

我高中時只有一個志願,沒有之二:考上成大中文。讀書和寫作成為我的浮木,是國中陰鬱的升學壓力逼出來的結果。猶記得抱著《紅樓夢》、金庸小說、倪匡科幻和三毛散文入睡的夜晚,攤開六百字稿紙一個字一個字填滿的快樂。在那些日子裡,文學讓我除了滅頂之外有其他選擇,透過書寫,找到專屬於我的立足之地。

如願考上成大中文的我,過了最開心的四年大學生活,盡情遊玩、談戀愛、與同學一同寫詩、排戲、蹺課,自始至終只記得要當個特別的人。未想過出社會之後,我要跟其他人一樣被塞入一個「我個性外向、積極進取、善於溝通協調」的業界罐頭想像裡。

在跌跌撞撞換了四個工作之後,我一咬牙投入公職考試,準備了幾個月,考上了普考。成為了一名再也不用擔心主管跟我說:「妳就做到這週五,下禮拜一不用再來上班了」的公務員。

職務不得已的選擇

一開始我對公務員這個工作感到自卑。在我的認知裡,考公務員是不得已的選擇。大學同學蔡小蛙在我第一本書的序裡這樣寫:「今年是我跟並不熟的外星人李夏苹認識的第十五年,最近這五年我都在偷偷生她的氣,因為我想像過她成為女特務,想像過她當卡通聲優,想像過她跑去跳現代舞兼通靈解塔羅牌,想像過她浪跡天涯在沙漠裡拍紀錄片,就是沒想過她如今會是三個小孩的媽媽,職業是公務員。」

在這裡我要先解釋一下,公務員這個職務,顯然是有所謂社會地位存在的,也不可否認是一份穩定,制度相對完善的工作。有些人夢想考上公務員,很多父母也夢想孩子能考上公務員,可能不理解為什麼我會為此感到自卑?哎,就是因為它太穩定、太符合長輩的期待,所以在我的心中,這只是一個不得已的選項,選下去就意味著──我真的無路可走了。

自責沒能把自己訓練成一個適合上班的人,才會去考公務員。一開始是打從心底不認同這個身分的,我認為以我的才華和天賦,絕對有更特別、更適合我的工作,就像上面蔡小蛙舉例的那些。

文化行政的工作

在身邊同學一個一個接著出書之後,我的自卑感開到了最大,成為一個渾身帶刺的人,輕輕一碰,就會像河豚一樣全身爆開。為什麼同學可以在文字的領域發光發熱、出書辦講座,我卻只能打著上班卡和下班卡,纏繞在奶粉尿布之間,辦著那些內心抗拒的活動?

那時,我的另一半R甚至遠在對岸工作,我常要獨自面對三個年幼的孩子,遠離我最喜歡的閱讀和創作,更加深了內心的徬徨和自卑。曾經,文化行政是我認可唯一的出路。滿心以為辦藝文活動、社區營造、文資保存這些事情,是我的天命和熱情所在,離開了這些,我就再也不是我了。可是在文化行政的工作上,我也總是遭遇了外在和內在的打擊。

長官眼中麻煩人物

在預算不足、認知差異的雙重作用下,我看到了「公部門美學」主導了活動的主視覺,看到同事甚至我自己,用免費軟體「非常好色」製作活動的海報。

桃園藝文陣線辦了一場反諷意味濃厚的活動「公部門美學設計大賽」,刻意使用「非常好色」製作出對比色強烈、圖案粗糙、讓人看了不舒服的「設計圖」,聯想到我們過去為了省經費製作的海報文宣,羞慚不已。

寫下了反思的文字放上臉書,又引起一陣熱烈的討論。這些討論甚至還促成了講座活動,應邀跟設計師在薄霧書店對談「公部門美學有事嗎?設計師vs公務員對談」,創下開賣幾個小時,門票就賣光的紀錄,還要加開第二場以消化報名的熱情。

說真話與習慣反思,讓我在公部門成為長官眼中的麻煩人物。我在發文呼籲大家保留僅存的八卦窯磚窯廠,以及人口普查的業務上,站在與長官相反的立場,雖然不能證明因果關係,但我最終被調離了文化行政職務,來到了完全陌生的領域──社會課老人福利櫃檯。

一切都是新奇的

初來乍到社會課的我,帶著對自身能力的強烈懷疑與省思,對社會行政業務全然無知,遇到什麼都感到好奇、拼命吸收學習。彷彿大航海時代,人類學家初次踏上新大陸,對我來說一切都是新奇的,都需要去了解、消化、探究背後的原因。

在社會課我從對陌生業務的戰戰兢兢,幾經歷練之後,逐漸成為了一個全心投入這份工作的人。不僅是工作上的效率、能力提升,也獲得來自於服務的民眾、同事、長官的肯定和回饋。三年下來,這份成長極為顯著,從工作能力到靈魂都獲得大幅度的提升。

社會百態的蹲點

社會課的老人福利櫃檯,是個觀察社會百態的蹲點。剛滿六十五歲,拿著市政府寄送的生日賀卡來辦三節禮金和敬老卡的老人;帶著忐忑的心情來低聲詢問社會救助的老人;有走失的記錄或可能性,而被帶來申請「預防走失愛的鍊」的老人;沒有家人同住、生活無法自理的獨居老人……。

自幼習慣以文字記錄所見所思的我,常在與情況特殊的老人接觸後的當日,以電腦的記事本程式,寫下我們之間的對話或接觸時令我特別注意的地方。這些田野記錄,慢慢累積起來,隨著時間的推移,變得越來越立體,從單薄無感情的表格文字,變成一個個鮮明寫實的生命紀實。

為老人服務幫助

六十五歲算是人生的一個大考,之前所有累積的事物,無論是關係、財富、負債、健康、病痛,都會成為在轉職成「老人」這個身分之時,無以迴避的重量。我承辦的業務中有許多項目,是在救助掉在貧窮線以下的老人;他們的人生岌岌可危,需要政府的救濟金之外,常伴隨著病痛、失能、居無定所、欠債、被子女拋棄等人生課題。

而我有幸,在這些生命隕落之前,成為接住他們最後一張網子的一條絲線,在他們行過人生的死蔭幽谷時,提供或多或少的幫助。

有別於機械化的服務,我和協辦們有了共識,致力於在第一線展開服務的量能,即使他們被兒女遺棄、被社會邊緣化,但至少遇到我們,願意發自內心真誠地招呼他們,傾聽他們真實的需求,竭盡所能地幫忙。

當然,在結構和法規的雙重限制下,常有力不從心的喟嘆,只是,在每一次的失望或徒勞之中,我們學習教訓,尋找突破點,讓一切的努力,至少留下了一個教訓。

國家會好好處理嗎?

在看到終點線前,你無法確保當自己面臨死亡時,是獨自一人,還是其他的情況。即使是有伴侶、有兒女的人,也難保不會是家人中最後一個離世的人。若你離開人世的時候,身邊沒有人可以幫你處理遺體和遺產,全然交給國家的話,會發生什麼事呢?你能確保國家會好好地幫你處理嗎?

身為國家代理人的公務員,在死亡行政新手村的觀察,我只能坦白地告訴你,我真的……很難相信。比起在一些更為極權或貪腐嚴重的國家,人民對政府採取不信任的態度,遇到事情只能靠自己;臺灣人民在發生社會重大事件時,在檢討、譴責制度的時候,常會把某些復原的希望,寄望於政府部門,尤其是社會局之上。

例如二〇二三年九月發生了一起震驚社會的案件,高雄某棟大樓有個男子,持刀殺害了住在樓上,育有兩名幼童的三十幾歲的夫妻,社會大眾在震驚之餘,新聞報導的最後,總是會說:「關於兩名幼童的心理輔導,社會局將派專家和社工持續追蹤、關心。」

前線社工的無力感

我在閱讀魏明毅《受苦的倒影》得到的資訊,以及幾次去社會局開會的印象,這些所謂的「社會局的陪伴和關心」,其實也反映了第一線社工的無力感。

試問,如果你是社工,要如何去引導兩個幼童走出陰影,有多少時間可以建立陌生陪伴?陪伴的頻率又是如何?如果他們小小的心靈就此認為,因為自己「不乖」,吵到樓下的阿伯,造成父母被殺害。這麼巨大的陰影,又豈是一個小小的社工足以化解的?

社會常把期待放在第一線人員的身上,認為「政府既然設立了這些局處,就有能力在人民需要的時候提供協助」。但所謂的第一線人員,真有這個能力去處理和消化所有的災厄嗎?

基層官僚的研究

美國學者利普斯基(Michael Lipsky)發現,位於官僚體制最底層的小員工,才是影響民主法治的關鍵人物,包含老師、警察、社工、書記官、社會行政人員等,這些人負責執行法律與政策,需要與民眾發生大量的互動,利普斯基把這類人稱為Street-level Bureaucrat,臺灣翻譯成「基層官僚」。

美國政治學者扎卡(Bernardo Zacka)更是在基層公務機關進行了八個月的田野後,提出了尖銳的質問:「基層公務員是不是一種『有毒』職業?為何他們大多數的人,都呈現出一種病態的道德傾向?」(參見:壽司坦丁Sociostanding,《基層公務員有「病」:公家機關如何侵蝕道德能力?》)

體制內發現不尋常

如我們這般職位、薪水都偏低的「基層官僚」,卻是直接影響那些能接觸到的民眾可否度過生命難關的重要角色。我意識到了這一點,因此想用自身的行動影響周圍的人,把我善於在體制內發現不尋常之處的特質,發揮正面的作用。

另一方面,也藉由我的文章有些許的影響力,試著把自己的所見所聞,傳達給社會大眾,讓這些每天在社會課櫃檯掙扎的邊緣角色,遭受不利處境的人們,有機會獲得更多的關心和力量。(宇欽/輯)

《如果孤獨死將是大多數人的未來》
作者:李夏苹
出版社:網路與書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