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深愛的一張爵士獨奏專輯，是奇斯．傑瑞特（Keith Jarrett）二十五年前在病中，為妻子錄製的《The Melody At Night, With You》（夜深旋律，和妳一起）。
最脆弱時的琴音
我曾為文介紹過兩次KJ（奇斯．傑瑞特的縮寫），寫他走過上世紀七零年代的前衛與喧囂，在科隆演奏過史上最不可思議的鋼琴即興，也與Peacock、DeJohnette兩位大師組成過老練精湛的鋼琴三重奏。然而他最觸動我的，卻是他最脆弱的時候演奏下的琴音。
1996年，也許是數十年間，長年累月巡演的壓力與疲乏，KJ罹患慢性疲勞綜合症，不得不取消所有的公開演出。外人不知的是，其實情況很嚴重，他甚至無法進行平時的正常練習。到了後來，居然連直視鋼琴本身都成為了一件困難的事情，這也許是一種心理狀態的嚴重瓶頸。
外界難以想像，指尖飛揚超脫，史上最偉大的爵士鋼琴即興大師，居然有那麼一刻。後來KJ在紀錄片《即興的藝術》（Art of Improvisation）中回憶，那幾年中，他有些時候幾乎無法下床，無法做任何事，甚至還感覺，彷彿再也無法彈琴了！他告訴妻子Rose Anne：「我感覺自己身體內，就像被外星人入侵了一樣。」
送給妻子最棒的禮物
這樣的狀態持續了大約一年，靠著堅苦卓絕的毅力，以及妻子的陪伴下，直到1997年末，KJ才稍稍感覺一絲恢復。從那時候起，每當早晨醒來，覺得這一天狀態還不錯時，他便會走進自己家中的錄音室，坐到鋼琴前冥想一段時間，再開始演奏，把過程都錄製下來。
然而，在一開始，KJ無法演奏太複雜的段落，甚至沒辦法超過三分鐘，他必須不斷重來，返回初心，慢慢地演奏出一段又一段的音樂。1998年的聖誕夜，KJ將自己完成的錄音磁帶打包，放入一個小禮盒中，親手送給了妻子Rose Anne。
當Rose Anne打開禮盒時，她潸然落淚，說：「這實在是太貴重、太甜蜜、太浪漫了！」後來KJ出版了這張專輯，也就是《The Melody At Night, With You》。他在專輯內頁紙寫下一句話：「To Rose Anne，who heard the music，then gave it back to me」（獻給愛妻，她聽了這些音樂，然後完整還給了我）。
至深的感情難以體會
然而，多數時候，世道流於淺薄，記得此張剛出版時，被國內外樂評撻伐地一無是處，樂評們覺得，你KJ怎麼了？怎演奏出這麼簡單的東西？還記得國內有些爵士樂迷大佬還恥笑，說KJ不行了，這張的演奏如同白開水，可棄之不聽之類的。
我當時對這些評論都深深不以為然。過於喧囂的世界，無法體會至深的感情。我認為他們聽不懂這張獨奏的真正力量，只流於浮淺表面；但我聽得懂，更深深感動，這一張《The Melody At Night, With You》成為我的私房愛盤，更是二十幾年前我送給內人的第一張唱片。
簡單卻動人非凡
尤其是第一首的「I Loves You, Porgy」，以及於我心有戚戚焉的「Blame It On My Youth」，都是我最喜愛的爵士鋼琴演奏版本。KJ的魔力在於，在這些曲目演奏，他會讓你覺得，當他按下史坦威琴鍵時，感情彷彿往下垂直無限深入；而當感情往更深一層邁入的時候，時間會短暫地，靜悄悄地，凝結起來。
在後來的一次採訪中，KJ也提及到，為愛妻Rose Anne特意準備的「聖誕禮物」，耗費了他大量、乃至不可估量的精力。然而過程中與病魔頑強抵抗，獨自面對孤獨與痛苦，為了摯愛的家人與自己，決心走出桎梏的這份心意，化為了巨大的能量，也因而我們能聽到看似簡單，卻最動人的非凡演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