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樵思林/作家)
這個夏天地中海的瑪右卡小島像往年一樣擠滿了遊客,來自世界各國的有錢有閒男女,將這裡當作度假天堂、求愛聖地。他們像退潮時分紛紛爬上岸的螃蟹大隊一般,充塞在海灘、街道、餐廳、商店,以及島上的任一個角落。
多年後重逢
男的或是展露健美黝黑的肌肉,或是肆無忌憚地露出小游泳褲上方難看的啤酒肚腩;女的則一律惜布如金地在身軀上聊勝於無地掛著少許布料招搖過市。
在這個地中海度假天堂生長的我,從來都深深了解,這些人就如夏天的海潮一般,年年去而復來,一旦怡人的夏日遠離,他們又會倉皇逃難似地紛紛撤離,留下空蕩蕩的海灘,與沙灘上橫躺著的一排排寂寞的躺椅,好似盼著人再度一親芳澤的一隊鶯鶯燕燕。
我是鎮上一家小義大利餐廳的主人,也是瑪右卡有史以來最年輕英俊的餐廳老闆〈這是我那些女朋友們說的,我知道這話多半帶著討好的意味〉,今年在度假客從六月末開始湧進瑪右卡以來,便像往年一樣地打起精神,打算讓我的客人們賓至如歸,順便也海撈一票。
這個島的步調,一切都如往常的夏日一般無二地進行著,直到我又在人潮中看見了她。
那天,在上門用餐的滿堂客人中,我一眼就認出了她,一個美麗的東方女人。她曾在我腦海中存留了許多年,這些年來,才漸漸像被經年累月的海浪沖刷得磨去稜角的礁石般地面目模糊起來。就在我幾乎已淡望她之際,她竟又回到了這個小島!
只不過,這回陪在她身邊的,不是她那高大英俊的西方丈夫,以及兩個天使一般的稚齡兒女,卻換成一位中年東方男人。他有著一張飽經世故的面容,帶著成熟練達的魅力,與魁梧的體格。
我定睛仔細打量小女人般倚偎在他身邊的她,臉上雖然較八九年前多了些許風霜,卻更為美麗柔媚,也少了過去那種如影隨形的寞淡憂鬱氣質。而她看他的神情,讓我想起日落前,自海上飄來的陣陣和煦涼風,總叫人舒怡陶醉。
看樣子,他們是一對戀人。我不禁納悶起來:那麼,她的先生和小孩哪裡去了?
讀出她的不快樂
那是九年前的夏天了,當時,我還是島上一家度假飯店的餐廳部侍者,住在這家飯店的遊客,依付費的規定是包含三餐的。
那天,當我穿梭在餐桌間服務時,一眼就注意到了坐在角落的她,一個此地少見的東方女子。
她白玉般潤澤的膚色在週遭一具具恨不得被烈陽給烤焦方過癮的西方軀體對比之下,是那麼的不協調。而大堂裡那興高采烈的熱鬧空氣,環流到她週身也似乎驟然靜止下來。
吸引我目光的,不只是因為她的東方血統,還有她的出奇美麗,以及眉宇間那抹淡漠的憂鬱。儘管環繞在她身邊的,是個年輕帥氣而溫雅的白人丈夫,和一雙好似依著畫中的天使為模型而雕刻出來的漂亮小兒女,但不知為什麼,我就是能讀出她的不快樂。
在此後的兩週當中,每天到了用餐時分,就能在餐廳裡見到他們一家人的身影,她總是靜靜地照顧著小孩吃喝,自己吃得很少,也很少見她和丈夫交談。
相對於滿島蝴蝶般飛舞的女遊客中,她就像是一朵開在山崖的百合,貞靜而美好,可望而不可及。
比較起來,我當時的女友潔西,便像是一朵嬌豔而帶刺的玫瑰。
心裡始終念念不忘
當時我們已交往多年,說得上是青梅竹馬。她對我的缺乏企圖心總是大為不滿,常試圖說服我與她同赴巴塞隆納闖天下。
「我才不要老死在這個小小的島上!」到現在我還記得她說這話時,因憤慨和激動而噘起的小小的唇,是多麼地性感動人。
不過,儘管深愛著潔西,我始終不願為任何人、任何理由離開瑪右卡。不是我死腦筋,而是,家鄉的海灘上,住宿著我的靈魂,在每日潮起潮落的韻律中,我才真真實實地感到自己的存在。離開了這片海,我的心將無所依歸。
於是,潔西終究還是離開了我與她生長的家鄉,一個人單槍匹馬到巴塞隆納去追尋她的理想。而留在瑪右卡的我,從此也展開情感上的浪遊。我身邊的女人,就像被海潮沖上沙灘的石頭一樣,琳瑯滿目地來來去去。然而,我心中最最幽深的海灣中,始終停泊著一個影子,不是潔西,卻是那年偶見的東方女子。
直至多年後,我還記得她那雙眼眸,就如同暮靄籠罩下的大海,清澈卻又深不可測,使人一不留神便要陷溺在其中。當我到她桌邊撤走用過的空盤時,她總會有禮地抬頭望著我道聲謝,這時,她那雙眼睛總會令我心裡一跳,而我也只能笨拙又假作若無其事地轉身離開。
我還能怎麼樣呢?在她的丈夫與兒女環繞下,我連與她攀談的機會都沒有,更別說讓我心中的許多疑問有獲得解答的機會了。比方說,她的姓名,還有,為什麼她眼裡總有幾許隱約的憂傷?
而這些問題,也隨著她兩週後的離去永遠無解。
前女友來復合
我從工作的餐廳理學到了一手好廚藝,也努力存了筆錢,便在小島的鎮上開起一家小巧而別緻的餐館,餐廳的生意很是不壞,為我帶來了財富,與永遠不缺的愛情。
在我身邊來去的女人中,多的是嚮往來一段短暫假期戀情的女遊客。整個夏天裡,她們成為我生命中的點綴與娛樂,就像游泳或衝浪一樣,有益身心又叫人心曠神怡。
然後,隨著夏日的結束與度假客的撤離,我的生活又將趨於沉寂,直至來年的熱浪帶來另一波人潮。
有一年,一度自大都會裡倦遊而返的潔西出現在我眼前,想與我重修舊好。不過,我的心就彷彿被長大了的寄居蟹拋棄的蟹殼般,對一段過時的感情而言,已變得那樣的狹迫而擁擠不堪。
我一年年變得成熟世故,魅力與情場的歷練呈正比成長。然而,我卻也越來越厭倦這樣的自己。
而此刻突然重現在我眼前的東方女子,卻不期然地挑起了我深藏在心中的年少情懷,與失落。
她看起來,跟多年前相較,很有些截然相異的神采與面貌了。
現在的她,就如同艷陽照耀下的大海,閃爍著朗朗的光彩,過去曾掩在眼中的陰霾已然蹤影無存。
看來,這個中年東方男子或許是令她快樂的來源。他們整晚低聲談笑著,偶而在言笑間仰起頭的她,眼中的神情令我想起晴天裡自遠方駛過海面的船,那樣的輕巧順滑。
我只是個旁觀者
在接下來約莫一週的時間哩,她幾乎每晚來這裡用餐,總是如一隻優雅的波斯貓似地倚偎在情人身邊。有幾次,我也遇見他們在暮色輕掩的沙灘上攜手散步的身影,或是並肩走過街頭,分享著一只冰淇淋。
看來,現在的她是快樂的。在他身邊的她,所流露的喜悅就彷彿烈日下的海岸線般地一覽無遺。
然後,夏日已近尾聲,她再度自我的眼前消失。我不禁要猜想,她去了哪裡?可能在多年後再度造訪瑪右卡,再次出現在我的生命中嗎?
儘管我永遠只是個旁觀者。
人生就如湧上海灘的潮汐般,日日月月年年週而復始,去而復返。
人生也如潮水般,曾經遠颺至大海懷抱的,必將再度親吻沙灘。
然而歲月的潮水淘洗的,又僅只是日漸老去的心,與越來越難以為繼的愛情?
我的心,竟然也只能永遠迴泳在為陸地所環閉的地中海,找不到航向大海的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