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樵思林/作家)
他們的目光總是在人群中隱而不宣地纏綿,那是一段只存在於他們之間的秘密。
聰是她唸大學時社團裡的學長,當年兩人之間曾存有一段似有若無的情愫,在她青澀的情懷中,偷偷戀慕著總是太陽般讓人感到溫暖的他。然而,在社中動見瞻觀的她,由於羞澀和幾分與生俱來矜持,始終沒透露半點心事。至於聰,則基於社中哥兒們的道義,一向行事坦蕩的他,也提不起勇氣追求眾人愛慕的她,
畢業後,眾人星散,他們也終至彼此音訊杳然。
「你太天真了!」
當年,最後一次見面時,長髮瀲灩如飛瀑,一身飄逸白衣長裙的她,眼中閃爍著星光迷離說:「我這一生最大的心願,就是浪跡天涯,看遍世間風景。」當時剛退役,正在電腦公司上班的聰,只是冷然回道:「你太天真了!」就不再就此回應。
對此她有些錯愕,學長過去從來不曾以如此態度對她說話的。此後,不知由於什麼原因,他們也就不再聯絡了。
往後的十幾年,自小胸懷的夢想果然支配著她,在異鄉漂流著,從西歐到南歐到東歐,又回到西歐地轉了一大圈,最後,滿懷滄桑地回到故鄉,對於在異鄉的一段婚姻,尚不知如何善了。
一向喜歡舞文弄墨的她找到了一份出版社的工作。那天,她與同事下班之後,到一家標榜藝術交流的咖啡館看雜誌,正埋首間,聽到鄰座傳來熟悉的語音,夾著厚實的笑聲,那是她曾經在哪兒聽慣的。
於是她佯做不經意地轉頭看去,只見那人有股太陽般的溫暖氣質,記憶中的一張臉逐漸在腦中成形,和眼前的這張臉疊合,許多已然淡出回憶的青春往事,也倏忽浪潮般一波波湧回心中。她幾乎已然遺忘,自己也曾經如此年輕多夢過。
趁著那人的同伴短暫離去的空檔,她過去打了招呼:「學長!」
那人難掩眼中的驚訝,隨即喜形於色:「好多年不見了!」
聰凝望著她,只見她清雅一如往昔,更添幾許麗韻,以及某種他過去所不熟悉的,深藏在燦爛微笑後的,隱隱的憂鬱。
在短暫的交談中,她得知聰在兢兢業業的幾年工作後,目前已經轉任一家知名電腦公司的某部門主任。
「這幾年好嗎?」
她嫣然一笑,眼中掠過幾許星霜。此時,聰的朋友回來了,他們匆匆交換過名片之後,聰便與朋友離開了。
氾濫起過往情懷
她回座繼續翻閱雜誌,腦中卻氾濫起一波波過往情懷。
這許多年來,她一直追趕著生命的軌道前行,無暇回顧,或者說,不願回顧,因為一回首便有太多滄桑,她負荷不起,於是,便漸漸學會了遺忘。
聰的乍然出現,使她驀地從現實之境一腳踩空,而跌回過往的時空,這落差使她有些暈眩,心旌動搖。
聰在她心中所屬的那塊境地,是單純美好的,是她日後成長過程中經歷的許許多多傷痛所尚未觸及的,一處年少的淨土。
她心中埋藏許久的朦朧情懷,至此竟然一點一點漸次復活。
她沒想到第二天早上就在辦公室接到了聰的電話。
「這麼多年了,想知道你這幾年是不是真的周遊列國去了?」電話裡傳來他一貫的爽朗笑聲,她以前聽到總覺得心安的。
他們約了下班後碰面,她赴約前,倒也沒抱著什麼特別的心情,只不過關於舊時無憂歲月的回首,總是令人愉快的吧!
兩人在昨天不期而遇的那家咖啡館碰了面,泛泛地談起各自現況,聰幾年前結的婚,有兩個孩子了。
「以前,我常想:這個愛作夢的小女生,不曉得這一生將會過得多麼辛苦?這麼說你別介意。那時候,有些為你著急,又覺得無權影響你作夢的權利,因此,最後只能選擇旁觀。告訴我,你這幾年過得好不好?」
她有些詫異,沒想到在這許多年之後,學長對她的溫柔依舊。然而此時,她只能故做淡然,顧左右而言它。
終究只屬於他鄉異國
「年紀大了以後,就不那麼愛作夢了,也不知是幸,還是不幸?」她淡然笑言,天真的女孩已然在紅塵翻滾裡學會世故。
他是個南部出身的農家子弟,一向崇尚務實。而她,則始終是他安居在自己穩穩實實構築起的現世屋宇中,偶然向窗外眺望時所驚豔的異國風景。
在聰退伍後,與她最後一次見面時,他知道自己曾有機會進入這個女子生命的。彼時她剛離開那個高大俊挺的男友,正在感情的空窗期,而他也早就明白,她對他向來較眾人要不同些,她應該是喜歡他的。
然而,那天當聰看著這個小女孩陶醉地談著她的夢想,關於浪跡天涯的浪漫時,他終於明白了,她終究只能屬於他生命中的他鄉異國。
他負擔不起她的夢想,那夢想對他來說是太奢侈、太不實際了!聰同時對她的嚴重不切實際感到幾分失望,因此,自那以後便對她斷了念頭。
儘管如此,在往後刻意不與她聯絡的日子裡,聰仍不禁時常想起她。她始終是他生命中,最美麗的一首詩。
而眼前的這個女子,是有些不同了,也許成熟了些,一雙美麗的眸子,依舊如終年嵐霧輕籠的茵茵湖水,總叫人一不經心便要深深陷溺其中。然而她的眉宇間,卻也少了當年那個愛說夢的女孩所擁有的理直氣壯,倒多了幾分蒼涼。
她這些年來其實並不快樂吧?聰想。
幾天以後的下午,她正坐在電腦前出神時,耳邊突然響起一個女子的聲音:
「嗨!你是楚萍吧?我是美馨,在行銷部。前幾天才聽我先生說起,你是他大學學妹,真巧啊!所以我今天特別彎過來跟你打個招呼。」
美馨在她眼中是個爽朗俐落的女人,使她不覺油然對之生出幾分好感,此後兩人也就因著同事之誼,午間經常相偕外出用餐。在那段時間裡,聰的身份於她,也就成了同事口中所敘述的「我先生」,一種不得不然的單純定義。
直到有一回,美馨在休長假帶孩子去美國參加暑期夏令營前,約她及同在出版部的俐玲一起去家裡吃飯,她才又再度見到聰。
那年夏天
席間,她感到聰的眼光時不時地隱隱追隨著她,起先她還坦然地報以微笑,後來覺得在人眼前如此太落痕跡,便佯作不知,不再反應了。
那天她和俐玲在美馨家逗留晚了些,聰便義不容辭地送女孩子們回家。俐玲下車之後,車上就只剩他們倆人了,包圍在深沉的暗夜裡,他們無從觀見彼此臉上的神情。沉默此時如同從墨水瓶中翻灑了一地的濃重夜色,讓兩人有些窒息。
後來還是她先發的話:
「下禮拜美馨帶孩子去美國之後,暫時就得你一個人過日子了。」她自覺話中的輕鬆笑意將自己的情緒掩飾得很好。
「是啊!還好我挺會照顧自己的,否則大概會不習慣呢!」彷彿進行某種戲劇競賽似地,聰語氣中的笑意似乎更濃。
倆人沉寂了一會兒,情緒的張力悄悄膨脹在小小的空間裡,壓縮著他們,卻又無處可逃。
聰終於下定了決心,戳破這靜默的氛圍:「為什麼把先生一個人留在國外,自己回台灣工作呢?」
她一時竟有些難以回覆。
她的婚姻沒問題,夫妻間也仍然彼此相愛,確無理由分別兩地。更何況她在英國有份工作,也沒必要專程回台發展事業。
那麼,是什麼原因呢?可以讓她理直氣壯地告訴聰:她只不過是想回家了。
如果想回家是唯一的理由,那麼當初又何必選擇在國外落腳?又何必鍾情於所謂浪漫的異國戀情,卻使之成為她回家之後的牽掛。
她若是如實訴說,只怕又要換得多年前,聰的那個不以為然的眼神。曾經,那個犀利的眼神使她心悸,終致不得不遠離這個在她生命中一度擁有無比意義的太陽。
於是,此時的她,只能對聰的疑問報以一朵默然的微笑。
在美馨離開後的那個週末,她接到聰的電話:
「還記得龍洞吧?以前在社團裡,大家去露營過的地方。記得你說過,喜歡那裡大氣而樸實的美。我明天想去走走,要不要來接你一道去呢?」
身處紅塵的寂寞
聰在電話的這頭,不斷告訴自己,這無關追求,只是單純基於一個老朋友的關心,想讓這個憂鬱的小女人快樂些罷了。到她過去喜愛的地方走走,對她是有益的。
至於她呢?她雖瞭解聰對自己的情懷,但卻不願去想像。她現在需要朋友,她的心孤獨太久了,那是一種身處紅塵的寂寞。
聰看得出來,那天的她非常開心,在浴著海風的陽光下,她的雙眸再度清亮了起來,話也多了,不再那麼一逕地沉默。
聰笑著注視眼前這個他心裡偷偷寵愛著的女子語聲輕快地談起義大利遊學時種種,心想自己是對的,他確可幫助她快樂起來的啊!這才是他過去所認識的,多夢而愉悅的萍!
那個夏天,他們在每個週末遊遍了都會近郊的山巔海隅。每當聰看著她襯著天光流雲而清明起來的笑顏,總有一種莫可言喻的快慰,他自己壓抑已久的詩心也彷彿復活了。而她就像一隻放出籠的鳥,終於可以大口呼吸、恣意地笑。
她真的喜愛這樣的出遊,有什麼關係呢?他們只是世俗無從界定的朋友,他倆的關係是超然的。她如此試圖說服自己。
於是,在他們愈行愈遠的遊程中,某種情愫也以詭異的姿態,在他們自覺或不自覺中,曉風暮雲似地悄悄圍攏過來。
而這種情愫,在他們於北海共看八月流星雨的夜晚,聰不自禁吻了她之後,終於爆發了。
他們再也不能對彼此已陷重圍的心佯作無所知覺。
緊接著,美馨帶著孩子從美國回來了,他們的週末出遊也停止,兩人似乎覺得如此也好,這已然決堤的情感,再氾濫只會更難以收拾。
雖然她一向在感情上不吝揮灑,但是多年來的歷練,使她不得不學會謹慎。若另一個女子是個從未謀面的人,也許她可以說服自己忘卻對方的存在。然而身處於今日的境地之下,她真的無法干犯自己向來潔癖成性的靈魂。
她無從見到聰的神情,只是從他每天打到辦公室來的電話中,感受到這個男子的煎熬。
一賭成僵局
聰的人生在與她重逢前,原來一直都按照著精確規劃的軌道而行,從他自孩提以來的訓練中,他知道那是最安全的一條路。而他在十年前就已經明白了,自己永遠無法像她一樣成為人生的尋夢者,或是賭徒。
然而,他兢兢業業在手中累積人生籌碼的結果,倒頭來竟還是一賭即成僵局!
不過,如今聰至少承認了,之所以形成此時的局面,是因為多少年來,他始終暗暗懊惱當年放手讓最愛翔空而去。
而在今日這種僵局的對照之下,他這些年來謹慎經營的人生,最終竟成了諷刺!
對這股洶湧暗潮渾然不覺的美馨,照樣常宴請同事到家裡享用她的拿手菜,包括她。
她再見到的聰瘦了些,眼中偶有炙灼火焰一閃而逝。他們在人群中,以無聲的氣息秘密交談著:
「你瘦了!別再折磨自己。」
「我還好,我擔心的是你,你總是令我心疼的。」
「別擔心,我的人生早就千瘡百孔,不會再更壞了!」
聰彷彿見到她的臉上綻出一朵悽楚的笑。
聰在她迷霧輕翳的眼神中,看見了失望和惘惑。
此時,她的目光突然穿越橫亙於兩人間的眾人,如箭離弦般地直射而來。
「你知道怎麼做的!對不對?」聰聽見了她心中小小的吶喊,
「在許多年前,你穩健的性格就始終讓我覺得安心。而我,一直都太任性了,才使得自己的人生備極辛苦。現在,我們之間總得有一個人強。幫助我!我們不能再沉淪了!!」
聰接收到她眼神中的求救訊息,一枚痛徹骨髓的炸藥旋即在心中爆發,震得他五臟六腑俱碎。
聰不忍再注視她的眼眸,「不!我多希望自己可以任性一回。我一向懦弱,從來不敢放手去賭,在我曾經有機會的時候。而現在,卻由不得我了…」聰眼中的火焰瞬即黯淡下來。
然後他看到她低下了頭,過了許久許久,才又盼到她的目光,其中隱隱然有一種他所陌生的質素存在。
幾天以後,美馨在飯桌上不解地說:
「奇怪,今天俐玲告訴我,楚萍遞了辭呈,說是要回英國去了。」
聰的腦子裡一轟,他聽到什麼聲音在血液裡嘶嘶作響。
「她負責的那條藝術之旅的路線很受總編輯欣賞的,怎麼好不容易書才要出版,她就不做了?我又不好意思交淺言深的去問她怎麼回事。不過這樣也好,夫妻長期分隔兩地也不是辦法。」美馨下了結論。
聰終於明白,原來那天她在決絕的眼神中,就已告訴了他自己的決定了。
聰生平第一次瞭解自己其實如許無能。而他向來都以為,一個成功的人也可以有效主宰自己的情緒和情感的。當年,他不就是因為覺得兩人不適合,而硬生生遏制了這段感情的發展?
記住這容顏、這目光
然而過去的果敢,竟成了今日的遺憾。
第二天一早,聰就給她打了電話:
「聽說你要走了?」
話筒裡傳來她的輕笑,
「是啊!要回家去了。」
聰有些不解,當初她不是說想回家了,才回台灣來的嗎?究竟何處是她的家呢?
那天傍晚,他們終於見了面,在兩人幾個月前重逢的地方。
她看來神清氣爽,清煦如陽的目光,定定地直視著聰。
「現在我想試試看,自己是不是真的定得下來了?」這個結論,如曲折而輾轉的故事終於來到尾聲的,一個句點
「不管你做什麼決定,我都支持你,只要你心安理得。」聰自問此時他又能如何呢?除了表示寬容及理解之外。
她在聰的眼神裡,又見到了陽光和熙,那一向令她心安的溫暖。
在天色向晚時分,他們離開咖啡屋,步入映照著霓虹流轉的都會夜色裡。而她的眼瞳裡,也有著點點星光燦皪。
聰深吸一口氣,他要牢牢記住這容顏,這目光。因為他們今日這一回首,就將是永恆的遺憾迤邐。
接著,他們在逐個亮起的街燈下道別,然後,各自往家的方向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