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個關卡的人性課題:深度解讀《魷魚遊戲》

邱慕天 2021/10/07 19:06 點閱 3209 次
魷魚遊戲以多語的在地化配音打出驚艷的國際市場。(photo by Netflix)
魷魚遊戲以多語的在地化配音打出驚艷的國際市場。(photo by Netflix)

童年遊戲竟成了逆轉生死的翻身關鍵!Netflix年度刷榜全球83國的韓劇大製作《魷魚遊戲》,描述456個被人生被債務或生存逼入死角的魯蛇,在一系列兒童遊戲中競合、淘汰,最後贏家可獲得高達456億韓元鉅額獎金的故事。

有感於韓國社會資本主義和功利社會競爭愈來愈把勝負輸贏當作人生全部,《魷魚遊戲》透過引入南韓「兒童大地遊戲」意象勾起懷舊共鳴感的同時,呈現透過金錢遊戲把人類「道具化」的殘酷。

「離開這個遊樂場會有什麼不一樣嗎?反正出去也是活在地獄裡!」由《魷魚遊戲》開宗明義的一句諷喻台詞,開展出人生乾坤一擲的挑戰;本文將分析解讀片中六個關卡所隱喻的資本叢林生存原則!同一時間,我們也將被引領思考:這裡面一層層「社會化競爭」洗鍊所帶來的,究竟是人性的沉澱成熟,還是童心的死去與靈魂麻木不仁?

以下內容將包含全情劇透(巨雷):


第一關:一二三木頭人——「槍打出頭鳥」,但「逃避既可恥、且無用」

資本邏輯的世界強調公平競爭,其實只要龜縮在前人的背影後面讓人罩著,就可以享有「前人種樹,後人乘涼」的果實。

這關木頭人雖然一開始就殘忍淘汰了過半數人,但回看起來「偏心」因素最少:勇往直前不一定會輸,但是臨陣脫逃則肯定不可能存活。由於「限時」通關的緣故,只想要躲在別人身後,有可能無法會被關上機會柵門;而「後浪」可以選擇幹掉「前浪」,卻也會讓自己失去遮罩而形成自作孽的輪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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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說:木頭人關卡,處變不驚、勇往直前者得生;臨陣脫逃者卻直接交出生命。《魷魚遊戲》以此昭示殘酷人生的現實。(photo by Netflix)

第二關:椪糖「形狀盲選」——人生「基因幸運」與「身世不公」,但仍「窮變則通」。

玩家需要在脆質的糖餅(椪糖)中切割確定的指定形狀。然而每個人得到的形狀圖案,有的簡單、有的複雜,難度並不一致。

這顯示資本邏輯的世界強調公平競爭,但其實有人已經「駭入」了遊戲主辦單位,知道怎樣可以用「優生學」帶來「優升學」;而很多不幸「劣勢開局」的人即使相對拚命努力,結果卻不如那些「含金湯匙」又被樂透運氣眷顧的人。

在這一關下,羨豔他人乃是無益,反有可能耽溺受害、自亂陣腳。奇勳在這關展現了的榜樣和決心,與他最困難的「雨傘」形象拚駁到底、不瞻前顧後,最後反而被他運氣試出了破陣訣竅。

第三關:拔河——「預先汰弱」是人擇原理;天擇卻照顧「基因多樣性」

第二關後的放飯爭食之際,流氓老大意外發現霸凌其他玩家致死的「私鬥行為」居然可逍遙法外。強調自由公平的「魷魚遊戲」居然是執法放任的無政府叢林!此一體認令全體玩家不寒而慄,因為當晚 "culling the herd" 的行動必會展開。

——流氓老大口中的這個字在英配中出現,意思是指動物群總體生態資源不足/人群中人口過剩(overpopulation)危機出現時,「強勢團體」預先選擇對「弱勢無依個體」進行控制性宰殺,以免這些生存能力不強的「老弱病殘」在「自然死因」進場前還要「消耗糧食」以連累餘下的存活率較高者。

由於誰都不想被當成「弱勢無依個體」的宰殺目標,人們自發組織互助守望社群,避免了一系列的魷魚遊戲當晚就終結在私鬥行為下。但隨著主辦方正式宣布第三關是「限額10人」的公平組隊競賽,各隊內原先群體脆弱的利益團結立刻被「功利唯才」的考量蓋過。

既然「童玩遊戲」多半要求體力和反應力,最好將老人、女人推給別隊,剩員儘量補充壯漢入伍。——連女性自身都不免產生「希望自己被男人接納,卻不接納其他女性」的特權靠行心態。

殊不知,這關是老人經驗發揮了奇功。正如組織研究發現,當企業決策團隊中女性比例擁有3成至近半時,企業組織往往能擁有更多元的光譜視野、能避開領導衝突、提早察覺市場投資的地雷盲點。演化生態研究也證明,生存不僅是靠「顯性特徵」的強大,當外界有未測因素,團體的「基因多樣性」組成,可以大大強化物種的生存韌性(resilience)

AA

第四關:彈珠——爾虞我詐毀人性,慷慨捨身取仁義

這集遊戲在開始前沒有揭露競爭方式,只提到兩兩一組,所以剩下的生存者無疑都找了自身在信賴感或勝任程度最高的默契拍檔。沒想到這關規則不是組隊雙打,而是要「網內互打、你死我活」。

這裡我們看到那足以摧毀原先看似堅韌的情誼的終極考驗。原先他者為懷的大局領導、仁人宅男、鴛鴦老伴、在這一刻紛紛跳船自保、盡使詭詐。要在這關展現無私面容,便意味捨己為人;從而這關後,也只有「PK妹」智英、巴基斯坦「斷指移工」阿里、「1號老爺爺」一男等3個角色,得以人格「全身而退」。三人身上各自反映的基督面容,反而是這關的催淚看點:

首先是「脫北女孩」(逃離北韓政權者)姜曉與PK妹(牧家之女)智英的萍水閨密組合。她們不像許多男人深陷以遊戲勝負決定適者生存的競爭邏輯,而是想要把握30分鐘的時間傾聽彼此的故事、培養感情。

遊戲一路以來態度冷漠不屑的智英,最後因瞭解彼此動機以及現實羈絆有別,定意放水保送脫北女姜曉晉級,祝她好有機會與從北韓逃難的全家人團圓。正如江南大學文化內容系教授安鎮京給予的戲劇分析說:「大逃殺」主題設定在韓國影視不算少見,然而《魷魚遊戲》融入角色參賽動機和身世背景,讓童玩遊戲和韓國時代背景交織出餘韻令人拍案的「戲中戲」。

PK妹偉大的「捨身取義」在瀟灑之間驟現殉道者的基督容顏,但客觀上憑她處境要做的良知取決比較乾脆;反之,曹尚佑現實中的無依老母日日盼他回歸,難免加劇了其本性中不擇手段的賭徒性格:在最後關頭向與之互信甚深的移工阿里使詐。

而阿里虧在賽前已經先安頓好妻女後路,否則他在遊戲中事事為人著想、知恩圖報,卻被尚佑耍詐蒙冤而死的情節,就是舊約中大衛謀害戰友奪人嬌妻的故事翻版。聖經先知書中常常顯示那些心無詭詐、與世無爭的「真以色列人」是被欺凌誣陷而死。無罪羔羊的流血冤情上達天聽,必要得上帝主持公義(撒母耳記下11-12)。

同樣有著思念的女兒和臥病的母親要背負的奇勳,更是一改先前的婦仁和同情氾濫,在他甫宣誓為「管鮑(看步)之交」[1]的老人一男眼皮下連連使詐。就在奇勳沾沾自喜剩下臨門一腳時,一男才將方才刻意裝瘋賣傻的面具揭下,並送給奇勳最後一顆珠子後「登出」就義。奇勳那無地自容反應,讓人想起三次不認主的門徒彼得(路加福音22:31-34; 54-62)。

這一關中幾位死去的人,比活下來的更顯為義——那就是「看步(깐부)」真正的要求。正如耶穌所說:「人為朋友捨命,人的愛心沒有比這個大的。」(約翰福音15: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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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劇中剛布/看步(깐부)一詞起於童言童語,是現實中1960年代韓國小孩們勾手指走路結伴、用彈珠交換,或在對方手背上刮出一道疤的盟誓死黨。由於沒有實際詞義,一考據是1960年代駐韓的美師第八軍將餘興的義工團爵士樂隊稱作combo。當時住在附近的小孩聽聞將之發音唸成cambo而來,含意重在拍檔。
另一說是春秋歷史的「管鮑之交(관포지교)」從上層熟識中華歷史的韓國儒家士大夫小孩傳出來,後來其他平民兒童多不記典故,「管鮑(관포)」簡化加上咬字不清俗化後就成了通行的「看步(깐부)」,含意重在肝膽相照的莫逆之交。

第五關:玻璃磚吊橋——「恨文化」的弔詭與極限。

這關已是16強準決賽,主辦方邀請了許多洋人國際貴賓觀賽。——這裡把韓國人對「地獄朝鮮」(헬조선)現實感和「恨文化」指出來。南韓天主教背景的前總統金大中曾在著作中指出:

「照我看來,朝鮮文化已成為一種『恨』的文化,…整個歷史過程中,我們一直生活在『恨』之中。」

這裡的恨,不是指民族的「仇」恨,而是一種「惆」與「愁」的民族悲情傷懷。韓國的主要民族性問題,在於傳統歷代以來夾在中、日兩大強勢帝國文明之間稱臣居次,這個背景決定性地讓韓國人民想要「尊大」與「出頭」雪恥。

不論是經濟表現的昌盛、「韓流影視」在全球的名氣、在奧運等「國際賽事」揚眉吐氣,韓國人對這些世俗救贖的「金牛犢」是如此崇拜和在意,才有1997年金融危機時,金大中以身作則捐家產率領了韓國人也都拿出祖傳家寶、嫁妝、金條救國。也才有過去那些運動賽事上的無恥作弊——要是不能奪牌「為國爭光」,連祖宗十八代都要被國族民粹份子挫骨揚灰的。

外人很難理解韓國運動員那種心態和壓力是多麼地迫切,而且那壓力就是直接從社會給到他們的親族,再從親族的榮辱感歸咎到場上的他們。但這裡導演安排一群戴著龍、鷹、熊、獅、虎…等動物面具的VIP登場——象徵中國、美國、俄國、英國、法國、義大利等國際列強,隔岸觀火給一群韓國人斯文敗類般的鬥爭廝殺看笑話——是個一秒直穿韓國集體軟肋的諷喻意象:

我們真的要讓這種「資本主義大逃殺」的猙獰成為韓國的代表文明嗎?這樣的「地獄朝鮮」,在國際眼中值得我們驕傲嗎?

XA

圖說:帶著各類獸頭面具的國際列強,有中國人以及歐美各國。他們在妙齡男女裸體俯伏作為人肉靠墊和家具的「物化場景」裡,資本主義下的韓國,遠觀韓國社會競爭中的「贏家」上演衣冠禽獸般的吃人戲碼——如同他們自己的形象一般。此一符號對重視國際聲譽的韓國社會相當有警世效果。(photo by Netfli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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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玻璃磚吊橋」的生存邏輯就是讓後人踩著前人的屍體過關,因此僅有末三號得以存活。當「吊車尾」通關的主角奇勳責怪「第一名」通關的尚佑竟將前人推出送死時,尚佑怒火中燒地反嗆:「把他推入火坑的我,就是你現在獲得保級資格能站在這數落我的原因!」

《魷魚遊戲》畫面大量採用了致敬史丹利·庫柏力克禁片《發條橘子》(A Clockwork Orange)的變態漆彩美學。在音樂盒、化妝舞會、西餐燕尾服的文明派對下,人們上演著肚破腸流、吃人不吐骨頭的血肉拚搏。這些惹眼的18禁反差視覺在過去原不是東亞影視的主流美學,卻是在海外和西洋具有跨文化轉譯能量的鮮明符號,也彷彿讓韓國觀眾被Netflix立體地抽送到國際觀眾面前,上演一齣給世人和天使觀看的戲。

CR

圖說:史丹利·庫柏力克「變態美學」的經典之作《發條橘子》(Photo by A Clockwork Orange [1972])

第六關:魷魚遊戲——「人若賺得全世界,賠上自己的靈魂和生命,有什麼益處呢?」

見奇勳對那血淋淋的現實還不服氣,尚佑趁夜「預先汰弱」刺殺了脫北妹姜曉,這讓最後一關「魷魚遊戲」成了兩位相識30年的童伴「尚佑 vs. 奇勳」的一對一殊死戰。

魷魚遊戲的玩法是一方進攻搶灘、一方守衛堡壘。唯在這時,奇勳已經絲毫不將尚佑當朋友看、甚至不當人看了!開局搶攻,一路以來的「好人」奇勳就用出了先前才叫他良心悔恨不已的下三濫詐術。至此,遊戲已經難稱有真正的贏家,因為場上已無一絲人性。靈魂還保有純潔與善良的牲者,乃是這世上不配有的人。

最後抱著456億韓圜回家的奇勳,悲痛地發現病重的母親已在家氣絕多日、爭取女兒監護權的窗口也已關上。他送別了一路上幫過自己的夥伴、碾熄每一位對手的生命夢想走到今日,卻彷彿成了「賺得巨大財富、卻賠上生命靈魂」的行屍走肉。拖著一大皮箱的錢,如今似乎也只有用它們來補償那些死者的在世掛念,才能感到一絲贖罪慰藉。

在「魷魚遊戲」一戰時,奇勳的手被尚佑的西餐刀如釘刺透。隨後傷重的後者自刎登出,以確保再次轉念婦仁的奇勳能獨抱獎金,而不是空手將兩人一起拉回「地獄朝鮮」。只是當奇勳撐著那釘痕的手重生在那傳教士兜售「救恩」的韓國街頭,他的身份是反映那十架上的強盜?還是那十架上的基督?

劇情的結尾沒有告訴我們答案。或許那是奇勳以及韓國社會的集體,將再次用「魷魚遊戲」般的賭命去追尋的永生課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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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hoto by John Philip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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